扛不住大婶的软磨硬泡,宁姝只好答应,反正送春神也就是三天后的事情,睁眼闭眼一天过去,时间还是很快的。
这三天中宁姝几乎都待在屋里,偶尔出去也只是在院子走动,逗逗小鸡小狗玩,却再没见过司烨。送春神的日子很快到了,一大早大婶过来敲门,满脸堆笑,递给宁姝一套衣裙。宁姝抚着丝滑的缎子有些愣神,村民都简朴得很,怎么会有这样好的料子?一问之下才弄明白,大婶非要她留下来是因为儿子大柱。
大柱和刘康关系匪浅,刘康没中举之前他们两个关系就好,刘康中举后为了照顾兄弟,直接聘他做自家护院。只是刘康的护院十来个人,那些汉子大多粗俗,看刘康待大婶儿子与众不同,少不得嫉妒,平日里老拿他还没说媳妇取笑。送春神于清安村来说是比过年还要重要的大事,今晚上刘康那些护院定然携带家眷,对于大柱来说又是一场难过。大婶不忍心自己儿子再被取笑,这才琢磨出让宁姝冒充儿媳的想法。
得知真相,宁姝心头很是不痛快,但还是勉强应声。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是个没父母的,这事也不伤命伤肉,能帮就帮,帮完离开便是。大婶见宁姝没有反悔,立刻夸道:“哎呀我就说姑娘你心好的很,真的好得很!”
傍晚时分,大柱过来了,这黝黑朴实的少年乍见宁姝,很不好意思地挠头,露出一口白牙讪讪笑:“大妹子,我娘她……实在不好意思!”
见他如此腼腆,宁姝更觉得此忙非帮不可了,连连摆手:“不是大事,跟你坐在一起吃个饭而已。吃完我就可以走,对吧?”
大柱点头:“是的,只要吃完饭,我就跟他们说你不舒服,送你回来。”
宁姝淡淡笑:“问个问题啊,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不娶媳妇呢?”
大柱更不好意思了,低头道:“我喜欢的丫头还、还、还小,她才十五岁,我想等她再大些!我跟她约好了,再过两年就娶她进门!”
宁姝见他一张黑脸上竟然透出红晕,知道这孩子比司烨还不经逗,也就不再继续追问。想起司烨,她忽而有些惆怅,心头矛盾得很。想见他又不敢见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和大柱走到村中央,送春神已经开始。密密麻麻的人围坐一圈,平地中间是一团篝火,烧得哔啵作响,火光直冲天帷,每人脸上都染了层橘红色。大柱引着宁姝坐下,而后很是客气地给她夹菜。宁姝委实不习惯被人这般照顾,先谢了两声,之后便拒绝了。大柱也不多勉强,转头去和身侧的人聊开。
宁姝拿起筷子低头默默吃起,饭菜还是那味道,不过多了几分热闹。把大柱给自己夹的菜拨开,她准备再夹些新鲜的。隐约察觉到有束目光穿过人群朝自己射来,她筷子一顿,抬头追寻而去。
……是他啊。
宁姝心里怅然,对上司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淡淡一笑,又继续低头吃菜,心境却久久难以平静。
耳畔说笑声比才来时候大了些,突然有个男声说:“好你个大柱,有这么漂亮的媳妇还藏着掖着!”
另一个男声笑:“就是因为漂亮才藏着掖着呗!这村里男人哪个不跟恶狗似的,看上绝对用抢的啊——大柱你可得把你媳妇看住了!”
大柱万分尴尬,讪讪赔笑,生怕宁姝生气。侧目见宁姝悠然自得,喝着小酒吃着肉,这才稍微松口气。
酒足饭饱,便是活动时候。村里的姑娘们自告奋勇围着篝火边唱边跳,大伙纷纷打着节拍,更有甚者举着酒壶往里冲,引得人阵阵发笑。一时间热闹空前非凡,宁姝受到感染,唇角微翘,单手托腮想起些往事。
记忆中虽没有父母的面容,但有他们淡淡轮廓和模糊声音。她记得母亲的声音很温暖,对自己说:“柔柔,等阵子我跟你爹空闲下来,就带你上街买好吃的。唔,上次东淮那小孩说什么好吃的来着?”
父亲爽朗笑:“茜儿你就记得自己的好吃的,记不得柔柔的好吃的?小心她长大后对你生气!——那叫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
后来宁姝也吃过冰糖葫芦,只是并不是她父母买的。冰糖葫芦红红圆圆,很是好看,吃进嘴里剥去浅表糖衣后,却是挥之不去的酸涩。宁姝第一次吃就掉了眼泪,说不清是因为酸,还是因为她明白了五岁以前的生活好比那层糖衣,甜味消失后,剩下酸涩将伴随自己一生这件残忍的事。
……
想着想着,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划过脸颊。趁人没有注意,她用食指轻轻抹去了。温热的眼泪很快在指尖冰凉,她又像没事人似的,重新坐好。
“我送你回去吧?”大柱提议,“你喝了不少酒……”
宁姝摇头,淡淡笑:“这点酒不碍事,再给我来十壶都不成问题。不过回去还是得回去的,毕竟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出村呢。”
大柱不太放心:“姑娘你一个人走夜路实在太危险了,我们这村子又偏得很,前后没有人气。不然你再多留一晚上,等天亮我送你一程?”
宁姝笑着起身,婉言谢绝:“不用,真的不用,谢谢你的好意。”又轻声:“祝你早日如愿以偿,娶你的小丫头进门!”说罢对他挥挥手,转身朝寂静黑夜中走去。
背后喧嚣仿若嘲笑,太久没有身临这样的热闹,她反而不习惯,加快脚步想要迅速逃离。酸意在心头盘桓,胸口发闷,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可自抑地往下掉。她一边抹泪一边走,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找到一处无人的土墙,靠着它哭了起来。
不想的,她一直都不想的。
七岁那年不想,如今也不想。
只是她从来都身不由己,没有选择。她向往美好,拼命想活得跟其他姑娘一样,可每月血寒毒发作时,深入骨髓的痛总会把她打回原形,残忍得毫无商量。
在认识司烨前,她已经时不时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来弥补心头亏欠,她也以为自己这样处理得很好,可到现在却不同了,在活生生的性命面前暴露越久,她越无能为力,甚至快被折磨发疯。司烨的出现将她对比得如此明显。他耀眼,灿烂;而她阴暗,卑微。站在一起她越发自卑,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更是鲜血淋漓。
她好想自己是一个普通姑娘,生得丑家里穷也没关系,只要不是棋子,不是武器,是什么都行……
“呵。”宁姝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自己生出这样的念头。她从胳膊里抬起头,用双手抹掉眼泪。眸中情绪渐渐散去。恢复冷静后,她起身拍拍衣服边的泥土,继续朝农居方向走。
万万没想到她刚走不到三步,背后突然一道劲风疾至。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飞快转身想要出手,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在她转身的瞬间,另外一侧又有动静。背部被谁结结实实一撞,她闷哼一声直接正面倒地,脑子发懵,吐出口血来。
眼前短暂空白过后,她渐渐拢回神思,意识到有人在捆自己手脚,立即挣扎。背上传来男人奚笑:“你最好别乱动!”
站在旁边的另一个男人眯起细长的眼睛,声音刺耳:“可惜了老大有吩咐,不然……啧!”
“不然?你小子敢有什么‘不然’?”说着,那人把宁姝一把拉起。
宁姝顿时心头一喜,被按在地上她自问挣不开这一两百斤的汉子,只要站起来,哪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儿?站稳的瞬间,宁姝登时双脚借力,凭空往上跃去。一个后空翻跪上那男人的肩膀,双膝紧夹他的脑袋,借腰力狠狠一扭。只听“咔”一声脆响,那男人登时直挺挺往地上倒去,双眼大瞪,显然死不瞑目。
顺利解决掉一个,宁姝稍微松口气,解开手上捆得并不算紧的绳子扔去一旁。剩下那个男人沉浸在同伴的死中,满脸惊恐没有回神。直到发现宁姝揉着手腕朝他靠近,他才如梦初醒,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
“姑奶奶饶命!”
宁姝唇角一挑,冷笑:“哎呀,可是姑奶奶我心情不好,不想饶命呢!”
那男人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姑奶奶小的知错了,小的悔过,小的……”
宁姝眸中尽是不屑:“知错?你们绑我的时候可有想过这一出?”打量他几眼,认出他的面貌,眉宇间立刻划过一丝厌恶:“原来你们是跟大柱一起的那两个护院。”
那男人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跟大柱是好朋友!嫂子!”
“我呸,少乱攀关系!”指指地上男人,“你们两个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啊,说吧,还做过几次坏事!老实交代,指不定戴罪立功!”说到这里,她隐约有些不安。
顺着往下想,如果他们真不只这一次作恶,那茹花的案子很可能也是他们做的。
他们两个人真的有这么大胆?要她没记错,他们充其量算刘康养的狗而已,都说狗仗人势……对了,之前他们还提到一句“老大有吩咐”,看来他们绑了她之后是要给“老大”送去。唉,也怪自己太心急,要是忍一忍,说不定直接就把杀茹花的凶手给揪出来了。
不过现在也还不错,面前留着个活口,有他在,指认凶手不是难事。
打定主意,宁姝准备揪了他送给司烨。怎知手刚抓到他衣襟,一阵头晕目眩传来,她双腿发软,险些跌倒。
勉强扶着墙站稳,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那男人笑道:“蹦跶啊,继续蹦跶!我就看你这娘们能蹦跶多久!”说着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宁姝意识逐渐朦胧,脑子越来越闷,手脚完全不听使唤。想推开他,却又没几分力气。那男人狞笑着凑近,令人犯呕的臭气从他嘴里喷出,宁姝胃里一阵翻涌,呕了两声还真吐了出来。
男人满脸嫌恶,慌忙后跳躲闪,连连骂道:“臭娘们你要再不老实,我先杀了你!”揪住宁姝的衣襟,撞开手边黑色破木门,把她往里搡去。
这一下力道太大,她瞬间跌倒在地。扶着冰冷发腻的泥地,宁姝看着那门,想起自己之前靠了它许久,而这两人是突然出现,大概在她来前就埋伏着。加上这迷药……如此处心积虑,背后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可惜她现在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虽说入往生门起她就跟其他姐姐一样把清白看作身外之物,可这一切真真要发生时,她还是难以接受。怪只怪她今晚警惕不够,才被这两人有机可乘,若有机会,她一定要……
男人一边朝她走近一边笑:“妮子是城里人吧?大柱那傻货真有好福气,嘿嘿!”
听到他提起大柱,宁姝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是举人的护院,又是村民,也不怕他们处置你……”
男人“嘁”了一声,眼角眉梢尽是不屑:“小妞,这你就不懂了吧,啥叫灯下黑?在灯下的,反而看不着。至于村民,我俩还真不是这村子里的,再说了现在有举人老爷撑腰,谁敢动我俩……”说到这里,想起已经惨死的兄弟,顿时气得咬牙,眼神一恶,拽起宁姝衣襟,狠狠往下撕扯。
宁姝的心剧烈颤抖,紧紧闭上眼睛,使不上力气的手抓着泥,想以此来分散自己残存的意识。只是几秒过后,周遭一片寂静,身上还突然一轻。她愣了一瞬,勉强睁眼,恰好迎上司烨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睛。
“相公……”
“起来。”司烨伸手。发现她情况不妙,弯腰将她横抱而起。想了想,又把她放下,脱下外衣把她裹好。做完之后,才重新抱起了她。
司烨没有说话,直接朝门外走去。宁姝仰着头看了他片刻,心中百感交集。临拐弯前她略是扭头,发现方才欺负她的男人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再之后,她彻底失去意识,靠在司烨的心口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司烨坐在床尾目不转睛看着她。而她睁眼后竟然弹坐而起,直接抓着他的胳膊,声音颤抖着连声道:“我杀人了!”
司烨面色如常,语气平静:“我知道。”
“可是那尸体还……”
“我处理了。”司烨打断她。
宁姝懵住,已经到嘴边的话缓慢吞回腹中去。
他说什么来着?他处理了?他……处理了她杀的人?!
见到宁姝眸中复杂又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无奈叹:“是,我们现在是共犯了,你放心,我不会抓你。”顿了顿,又解释:“昨天你动手是事出有因,若非你解决掉一个,定然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你出手是自保,不触犯法律。”
宁姝稍松一口气:“得亏他们给我下的是迷药不是媚药,不然我……”见司烨心情不佳,赶紧收住话头。她咬唇怯怯看他两眼,眼风落在他背后的帘子上,她房间里并没有这样的装饰,不禁愣住。回头打量四周,这布置格局也并非那个农居……
她想到什么,瞬间噙笑看司烨:“这是你的房间?”
“不然?”
宁姝开心不已,几乎就要伸手去抱他,连声道:“相公你没有嫌弃我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嫌弃我的!”
司烨一头雾水,这都哪跟哪?好端端说什么嫌弃?瞥见她残破的衣服下一痕雪肤,他当即低头,避开她的拥抱,低声道:“包袱我给你拿过来了,你先换身衣服吧。”说罢起身朝外走。
换上新衣服,宁姝抚过那破掉的丝绸,语气颇为可惜:“阿婶不知攒了多久才攒下你,可惜我不能把你还给她了。”
“付过钱了。”司烨的声音由帘外传来。
宁姝微微一愣,走过去撩帘,道:“相公你这么好的?”
司烨冷眼看她:“她一见我就一顿数落,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他刻意咬重“知道”二字。
宁姝一阵心虚:“误会都是误会!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和她说什么!”
司烨懒得继续说道,岔开话题:“昨天那人我扣下了,原本打算交给刘康处理,后来发现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你出事的那个地方,前后都没有房子,就那一间。而且房子很小,四面墙一扇小门,里面除了灰什么都没有。今早我去打听了,没人知道那房子的事,也没有人去管过。我问那人这房子来历,但他也不知道。”
宁姝蹙眉:“那人说的话不可信,阴险狡诈,昨晚刻意拖时间害得我药性发作……对了,刘康怎么说?”
司烨摇头:“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他,毕竟和他算半个同僚,以后少不得打交道。”
宁姝轻哼,嘴里不满嘟囔:“哦,所以就这么算了呗?”
司烨阖目:“什么叫‘就这么算了’?你想错了,我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想看看他怎么做,而同僚这层身份在,没有确切证据证明他参与前,我的行动站不住脚。”
确切证据参与……宁姝心头阵阵不安,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手搓起胳膊,小声道:“以你的意思,刘康可能是背后老大?!”
司烨压低声音:“死者指甲里的衣服细线和我在现场找到的细线不是同一质地,一种粗糙,类似普通麻布衣服,一种细滑,如同丝线。这足以说明杀害或参与死者的人至少有两个,甚至更多。昨晚你出事时解决了一个,还剩一个,两人衣服都是普通衣服,那华贵衣服的是谁?整个村子里除了刘康,很少有人穿绸衣。这些线索串起来,他确实有嫌疑,而且嫌疑还不小。”
宁姝用手指搅着发丝,道:“细线的证据太微弱了,人家还可以说现场的丝线是别人留下来的呢。”
“嗯,也可以说是瓜地主人的。”
司烨这句话来得突兀,宁姝仔细想了想,才小心开口:“难道你怀疑过瓜地主人?然后他家也有绸衣?”
司烨颔首:“最初出事我便怀疑凶手是否是瓜地主人,一是就近抛尸,二是他嫌疑越大越容易脱身,毕竟是个人都觉得犯了事不该往自己身上揽。”
宁姝赞同。
司烨又道:“所以我私下去调查了,这家人家里三个儿子,有些小钱,能穿得起绸衣。只是三个儿子一个残疾,一个才十岁,剩下那个每天都在照顾生病的母亲,根本没有出过门。犯案也没有时机。瓜地主人独自无法成事,便排除了他。”
“那之后呢?”
“之后,我想起我们在茹花房间里看到的混乱场景。正常人都干不出这事,所以我猜测可能是凶手酒后所为。昨夜送春神所有人都饮酒,我借此观察,发现……发现中途离席的成年人除了你,就只有八个人。而那八个人中,一个是刘康,两个是一对夫妻,三个是年轻姑娘,还有两个便是害你的人。当时我想着你会功夫,撂倒两个人不成问题,选择跟踪刘康。后来发现他在家中枯坐,似乎等待什么,我才意识到你可能出了事。”
宁姝倒抽一口凉气:“也就是说如果昨晚他们计划成功,我就被……被……”剩下的话她咯嘣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司烨叹了口气,她到底是个姑娘,若那样的事真在他眼皮底下发生,那他定会愧疚一辈子。忆起昨夜找到她时她正遭受的侮辱,司烨心里一堵,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温和道:“对不起丫头,昨夜我来晚了些。”
宁姝眼眶一酸,险些就要掉出眼泪来。她吸吸鼻子不停摇头:“不用对不起,真的,你能来就很好了。”说完这句话她又忍不住笑:“相公,你说我要不要跟话本里那样,说句‘公子大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什么的?”
知道她的话当不得真,司烨也没有上心,笑了一笑:“你真是个祸害。”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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