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辎兵道:“旗队长你怎办?”
“老子当然是留下。”旗队长道:“大人说过身处绝境被俘者还是好汉,不过老子是和裕升的军官,这身皮和你们就不一样,老子又是战兵出身,投降北虏就算能活也必受折辱,没准要被关上几十年,放羊牧马给人打骂,老子受不得这种鸟气。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战死了有抚恤,不如死了算球。”
旗队长说完,看着众人道:“老子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可不是要你们跟着学,各人想怎样,都随自己心思。”
一个十六七岁的辎兵眼看要哭出来,半天后才道:“旗队长,我想和你一起,心里又害怕,你怎不怕?”
“操你娘的卢四……”旗队长骂了一句,接着道:“老子怎不怕?”
卢四道:“那你怎说要死?”
“你懂个鸟……”旗队长瞪眼又要骂,突地也是一泄气,半响才叹息着道:“大人说的是一回事,咱们要是真降了又是另一回事。别的不说,这脊梁骨不得被人戳折了?老子死了,家里人享福,老子不死,全家怕要跟着受罪,老子也怕死,有时候还是死了舒服点。”
卢四的样子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旗队长看看众人,骂道:“愿留的,准备子药,好好休息,想活命的,夜里我安排打开军台,趁夜往南跑,能跑就跑掉,往东南西南都有军台和边墩,一会老子会写张军令,不算你们临阵脱逃!”
按军规来说,主官战死,部下无功而返者皆斩!
和裕升平时很少斩刑,但战场军纪一样严格,而且执行起来绝不会打折扣。
如果没有这旗队长的军令,私走出逃,这辈子是回不了李庄了。
至于旗队长下这个决断也无问题,竭力抵抗苦战之后,面临必败局面,这般的决断并无错处,只是各个主官的性格不同,最终的决断肯定也有所不同。
“成了,各人散了。”
旗队长是战兵出身,颇有几分军人雷厉风行的作风,话说完后就瞪眼叫各人都散了。
半夜时,有十来个民夫和几个辎兵站在了军台门口。
天空有半轮弯月,满天星斗洒下光辉,除非是夜瞎子,不然的话这般的景像走夜路倒是好走,在旗队长的令下,军台城门打开,民夫们鱼贯而出,赶紧就是往南跑。
几个辎兵还有些犹豫,他们多是不到十六七岁的年纪,有人是害怕想跑,还有几个是被上头赶出来的。
用旗队长的话说,就是“半大娃子,毛还没长齐,死在这里可惜了!”
卢四就在其中,他心里有些迷迷糊糊的,又是害怕,又有些惭愧,同时也有些后悔。这时他才想起二哥的话来,果然当兵并不是自己想的那般简单。
就在各人犹豫时,身后的门已经砰的一声关闭了。
……
天亮之后,号角声又响了起来。
张瀚等人还是站在女墙后往军台那边看。
前前后后,这个小小的军台已经拖着十万人的蒙古大军十来天,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号角声中,蚁群一般的牧民扛着云梯推着楯车蜂拥向前,骑兵以弓箭在近处压制,军台中先是并未还击,待北虏步兵进入射程后佛郎机先开火,然后是虎蹲炮开火,接着便是火枪全部打响!
一朵朵火花在军台上方盛放着!
张瀚看的心驰神摇,两手也重重的握着城堞,他不会希望自己在那边,但他真的希望自己的部下能够再次击退敌人!
李守信道:“架云梯了。”
不仅是云梯,也有冲车,砰砰的撞击声连几里外也听的很清楚,军台的门很快被撞碎,撞击之时,火枪不停向下打放,蒙古人利用楯车掩护近距离向上射箭,有几个辎兵分明被射中,人缩进了军台内部。
从军台上方开始有人伸出推杆,把架起来的云梯推翻。
成串的北虏从云梯高处坠落,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箭雨越发密集,在集宁堡这边看,仿佛是雨水在倒着落,或是草从自地面向上疾飞,整个军台几乎都被箭矢给淹没了。
“守不住了……”李轩和李守信杨明宇等人面色都很难看,这样激烈的攻打程度,几十人的军台当然不可能守的住。
“唉!”
不知道是谁,重重的叹息一声,将手打在城堞之上。
张瀚感觉自己的内心很复杂,在这时他的感觉也是有些无力,他也有愤怒,但更多的是冷静,在这种时候,他只是一直在算计得失。
当然也有责任。
一条条性命因为他的命令在炮火和箭雨中绽放陨落,张瀚只是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责任越来越重,从开始走到现在,有些事已经走不得回头路。
或许张瀚真的如历史上的晋商那样,在张家口一带搞搞走私,清军入关后他和他的部下们都会平安无事,并且享受近三百年的富贵与和平。
自己的选择错了吗?
应该是没错吧……
“挡不住了!”李守信指着远处的军台,沉声道:“军台中人已经人手严重不足,估计伤者极多,已经有好多云梯架起并没有被推翻,还有,军台正门口人很多,估计是在搬运那些堵门的物事,再过一刻钟,北虏就攻进去了。”
李轩道:“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不知道北虏会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
李守信不动声色的道:“我辈军人,但知拼搏到底,不该把性命交给别人来决断!”
十余日前,北虏当众对两个胸甲骑兵割喉,这事给了很多人触动,已经有不少人私下表示,宁愿战死也不会投降北虏或是被北虏俘虏!
张瀚没有出声,在军官培训时他讲过一些东西,比如力战被俘无损将士的忠勇形象,他也不会介意,甚至会出钱赎买将士回来……当然现在张瀚明白,和野蛮人来这一套没有用,对北虏或是东虏这样的敌人,只能是更加残酷!
“轰!”
所有人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一朵无比绚丽的火花,这火花之大,几乎是眨眼间就把整个军台给笼罩在内,人们看不到别的东西,就只有红色,大片的红色在天空之下绿草之上绽放着,不仅吞噬了军台,也把灰黑色的蚁附在军台之上和四周的蒙古人全部给吞掉了!
其实应该是先看到火光,再听到爆炸声,但刚刚人们的精神太投入,一直到被爆炸声刺激,这才发觉了眼中绚丽无比的火光。
“自爆!”
李守信失去了一直沉稳冷静的形象和模样,向着军台那边大叫起来!
“好兄弟们,黄泉路上等着我!”
李轩有些疯了,向着军台那边大喊起来。
所有军人都有些疯狂,可能他们经受了长期的军事训练,吃住均在一起,又一起在战场上冒险,所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就是说的军人之间的生死情谊,看到袍泽们选择了自爆而死而不愿落入北虏之手,人们在感觉壮烈的同时,也是被勾起了心中的最深沉的情感!
在场的所有军人都怒吼起来!
张瀚也是感觉震动,无比的震动。
他的身体也有些战抖,他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北上之行,自己不仅落于北虏的网中和包围,要与北虏在这军堡决一死战,而且还能亲眼看到这最壮烈的一面!
张瀚绝对没有要求过部下这么做,他也怀疑自己真的要求部下这么做会不会有效果,没有哪个主将能堂而皇之的要求部下用自杀式的攻击来做战……有一些疯狂的民族做到了,然而并没有什么鸟用。
张瀚从不觉得军人采用自杀攻击的办法能有什么用处……他力求的是给部下优厚的待遇,严明的军纪,最好的军械,优良的后勤,然后把军队交给有经验的将领统带,自己要做的就是等待胜利。
然而过去的理念并不妨碍他现在的感动……在看到烟花一样的红色火花时,张瀚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麻,有一种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一刻,他两眼泛起泪花!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有人唱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与兴师,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苍凉雄深的军歌被千余人一起唱出,自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这首流传千年的军歌并没有褪色,仍然是无比的打动人心,悲凉之余,又有无比的壮烈之感。
张瀚和所有人一起大声唱着,这是祖宗留下来的战歌,张瀚以前并没有认真唱过,但此时他整个灵魂都在战栗颤抖,这一首古老的情歌唱到他泪流满面!
歌声也是传到北虏那边,无数骑马的人向这集宁堡这边看过来。
阿成等人,几乎感觉到全身都虚脱了,所有人都有一种畏惧和乏力的感觉!
刚刚最少有十几桶残余的火药被点燃,又是储藏在密室中,爆炸时的威力太大,和裕升的火药又远比明军用的火药威力要大的多,结果就是攻打军台和四周压制的骑兵直接被炸死炸伤四五百人!
受轻松和严重惊吓的牧民和甲兵,估计得过千!
而精神受到打击的就是在场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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