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怨的哭泣声飘荡在书房内。
老|鸨的哭声极为克制,纵使连杨知月都感知到她的巨大悲伤,可她的动作和神情依旧维持得很好,每一颗眼泪掉落的位置都恰到好处。
那些被规训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一时间,杨知月竟有些喘不上气。
有一种物伤其类、明知对方是自己同类却看到对方被磨平棱角,完全变成取悦之物的悲哀。
老|鸨轻轻擦拭掉眼泪,面容重新恢复至平静。
她起身行礼道歉:“还请夫人见谅,奴家并非故意,只是情不自禁,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人问过奴家的姓名。”
她微微抬眸对上杨知月平静、不带任何鄙夷的双眸,情真意切道:“您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老|鸨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微颤三下,她道:“过往姓名已经忘却,大人叫我王妈妈就行。”
杨知月对此毫无意见,“王妈妈听上去未免轻浮,我不如唤你‘王嬷嬷’,你觉得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王妈妈,不,王嬷嬷急忙点头。
嬷嬷乃是正经人家妇人用的称呼,用在自己身上算是抬举她了。
杨知月问起王嬷嬷开怡红院的原因,她心理有个想法,可也要试探过对方才好做决定。
王嬷嬷平淡回答:“奴家本是扬州人,自幼被卖进妓|院做瘦马,后得一位高|官青眼,将我赎进府邸做小妾,又因主母不满送归勾栏院。”
“奴家身无长技,流落至怀荒,只能做暗娼,后来认识了与奴家相同境地的几位姐妹,便搭起怡红院的架子,名义上,奴家是老|鸨,实际上互为姐妹。”
杨知月又温声问起怀荒“下九流”行当的情况,他们也是怀荒百姓的一员,之前将目光放在大多数人身上,完全没注意这群边缘人士。
王嬷嬷对此了解颇深,毕竟怀荒只有妓|女才算是真正的下九流。
其它戏班子、杂耍之类的行当在这片贫瘠的土地根本活不下去。
妓|女们大多数是流落至此的官家女子,不管以前身份多么煊赫,如今也只是贱籍。
一入贱籍别说此生,便是子孙后代也都是贱籍,永无任何指望。
闻言,杨知月眸光微沉,如果原身不是杨家帮忙,她也会落到此等地步。
说她是圣母也好,骂她装模作样也罢,她无法任由这群女子蹂|躏。
不管别的地方如何,从今日启,怀荒不能再有妓|女这个职业!
杨知月做了这个决定,便立刻操作此事。
作为同在小团体中的人,她先是找周悦竹说这个决定。
两人一坐一立,隔着一张书桌,短暂地对视。
看出她心意已决,周悦竹没有反对,他坚持如果脱籍,必须对妓|女们进行登记,这让才能保证政策更好得实施。
杨知月却不同意,“一旦将她们记录在册,那种耻辱便一辈子洗脱不掉,我们要让这件事情在暗地里进行。”
“如果有可能谁愿意沦落风尘?多少女子是被自家亲人卖进去的,又有多少人是被父兄连累的!”
“说到底是男人不争气,反倒叫女子替他们承担罪过,你去通知王定,但凡在怀荒出现逼良为娼,买卖良民的事情,必斩不赦!”
“说得好!”周悦竹啪啪鼓掌,然后冷静地提醒他,“可是县衙的文书上本就记录了一部分人的贱籍,登记只是完善。“
“什么文书?什么贱籍?”杨知月不解道,“怀荒受灾严重,东西早被大雪掩埋了,哪里还有贱籍的记录呀。”
周悦竹的目光微妙地瞥向她背后的书架,要是他没记错,那些记录应该就在那里……
杨知月装作看不懂他的暗示,理不直气也壮。
并且暗暗发誓晚上便将那册文书找出来销毁,到时候看谁还能说些什么!
“等回头我叫她们重新登记户籍,朝廷不是允许立女户吗?那该让她们立几个。”杨知月轻描淡写地收尾,“正好对怀荒的人口也是一种填补。”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周悦竹无语,女户那玩意夏朝总共才多少人,不过是先帝用来笼络外族之人的权宜之计,当今哪里还有……
等等!当今陛下好像没废除这条,周悦竹诧异发现,这措施居然是可行。
可有些话他还是要言明:“妓|女和小偷自古以来便存在,你别妄想能够彻底取缔这一切。你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除了让自身心安外,不会留下太好的结果。”
有些更残酷的事情,他还没有明说。
但凡做过比留下痕迹。
杨知月纵使收尾圆滑,也会留下记录。这种事情传出去,不会帮她博得好名声,只会让人感叹她的“妇人之仁”。
对于他的质疑,杨知月只说: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如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
这句话让周悦竹彻底失去言语,他深深拜服:“您是有大才之人。”
杨知月故作高深地点头,不是她有大才,而是那位文豪有大才。
不愧是你,迅哥!
至于这群可怜人脱籍后的生计,杨知月也有不少想法。
她们会识字、会读书、甚至还会绘画,正好填补了怀荒高端人才的空缺。
正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
会读书识字的可以辅助工作(为了安全起见,先从不太重要的事情做起);会写字画画的,可以对毛毡或毛衣进行设计;如果有更高端技能的,陶窑也欢迎她们……
如果什么都不会也不打紧,正好跟着王婆织毛衣,照样能挣钱养家!
杨知月的帮助对于可怜女子来说宛若甘露从天而降,让人既觉得惊喜又不敢相信。
王嬷嬷自然是一百个相信她,“咱们这群贱胚子有什么值得那位大人图谋的?跟大人相比,咱们不过是风中蒲柳,着实不值得一提!”
饶是她厉声相逼,最后也只有一位名叫冯萋萋的女子站出来。
她曾是名动京城的花魁,被文人赎身后又被转送,三两番的转手让她身价暴跌,最后沦落至怡红院。
说来奇妙,在高门贵女都要低头的红尘堆里,她一个自小被卖入妓|院的小妮子偏生反骨,不肯认命也不愿认命。
之前怂恿恩客替她赎身,如今也敢拼死搏个出路!
不等天亮,冯萋萋便穿上手中最正经的衣服,眼巴巴地候在知味观外。
门房听说今日新来女客,早早出门迎接,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领着人走到内院门口,之后的路便得由冯萋萋自己走了。
后院的空地内,两个小孩子正在兴高采烈陪着一只小白狗玩耍。
“小白来追我,来追我!”阿宁笑嘻嘻地往前跑,一头撞在冯萋萋的腹部。
冯萋萋赶紧扶住这位小小姐,“您没事吧?”
阿宁好奇地看眼她,身后的小白狗竖起尾巴发出一声,“嗷呜……”
冯萋萋一愣,狗仔是这么叫唤的吗?怎么感觉……
“请不要害怕。”阿仁将小白抱在怀里,抚摸它毛茸茸的头颅淡定解释,“小白是狼崽,但不会咬人。”
“你是来见婶婶的吧?”他道,“我领你进去。”
冯萋萋顾不得问为什么家中会有狼崽,赶忙跟上。
冯萋萋知道居住其中的女性是怀荒实际统治者,以女子之身驾临于诸多男子之上。
这样的奇女子会好说话吗?会不会瞧不起她这位风尘之人?
冯萋萋犹豫地敲响房门。
“请进。”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她推门而入。
只见一位女子正背对她梳妆打扮,阳光打在她的黑发上,为她披上一层柔和的光圈,她半侧过脸,玉雕般精致的脸颊闪过柔和的笑意。
这是冯萋萋第一次见到杨知月。
往后余生,她从未忘记这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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