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晨,风里带着凉意,初升未久的朝阳,洒下的光芒稍显单薄。
宽阔的官道上边,尘土飞扬,旗帜翻卷,一支队伍正向东行。
这支部队,正就是李傕、郭汜所遣之增援郑县所部。
主将两人,一个叫郭宏,一个叫胡正。胡正是李傕部将,郭宏是郭汜部将,是郭汜的从弟。
郭宏部在前,胡正部在后,总共四千步骑,加上随军的民夫,在官道上迤逦出一两里远。
行於前边的郭宏军中,郭宏骑在高大的凉州骏马上,举目朝前远望。
部队从长安出来以后,路上基本没怎么停,昨晚更是赶了大半夜的路,郭宏知道兵士们都颇疲惫了,眺望前头,他与随从左右的军吏说道:“再往前二十里,就是郑县城了,咱们加点紧,中午前应该就能赶到,到了城中,我叫孙校尉槌牛宰羊,好生犒劳汝等。”
众军吏应诺。
前头里许之处,道边飞起了几只鸟。
郭宏初时没有在意,但旋即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鸟起之处,那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
他瞧了几眼,以马鞭指之,选了一吏,下令说道:“你带几骑过去看看。”
他这军令一下,随从其侧的军吏便知缘故。
受令之吏笑道:“怎么?将军是担心那里有荀贼的伏兵么?军报里不是说,荀贼所部现下还在弘农郡,且郑县并无失陷之军报,荀贼的兵马又怎会到此?”
郭宏说道:“司马至今尚未回来,向我回报,却是不可不妨。”
司马也者,郭宏昨天入夜前,派了他的司马去郑县城,告知守将孙校尉他的兵马将到,但他的这个司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回来给他回报。
这军吏笑道:“出长安以来,连日赶路辛苦,司马也许是到郑县后,多喝了几杯,故耽搁了回报。将军见到他时,重重责罚就是。”
话虽如此说,郭宏的军令不能不从,这军吏便领了三四骑脱离队伍,向郭宏所指的那片小树林驰去。郭宏的目光紧随,却见在快到小树林时,那军吏与那数骑毫无征兆地纷纷落马。
事情发生的太快,郭宏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听见道南、道北鼓角声起。
何止那片小树林中,小树林附近杂草过膝的荒田间、道北远处的丘陵后,伴随鼓角之声,一下子不知有多少穿着红色戎装的兵马冒出头来,齐往官道上杀来。箭如雨下,喊杀四起。
“伏兵……,将军!有伏兵!”左右军吏仓皇叫道。
郭宏是沙场宿将,短短的惊骇过后,至少表面上,他已经镇定下来。
身为一军主将,此时此刻,绝不能让军吏将士们看到他的慌张,郭宏攥紧了马鞭,脑筋急转,寻思对策,下令说道:“令各部即刻就地列阵!”又令道,“快给后头的胡正传令,叫他也赶紧列阵阻敌!”最后展开手臂,令道,“取我甲来,从我杀贼!”
从在他身边的军吏们或慌忙去传他的军令,或有那聪明的,急声进言,说道:“竟被将军猜中,荀贼居然在此设有伏兵!将军?司马至今未有回报,那是不是郑县城已经失了?却也不知荀贼在此到底布下了伏兵多少?将军,当下之计,似宜迅速撤退!将军却为何反要迎击?”
正在行军的路上,仓促无备之下,两边突然伏兵骤起,而且郭宏所部还是行在前头,这个时候,他整个部队的行军队形,已然大半陷入混乱状态。
郭宏怒道:“此时如撤,贼兵追赶,将全军覆没!只有先将伏兵击退,才可后撤。”催促令道,“我的甲呢?”
两个从吏取了他的铠甲,飞奔过来。
郭宏下马,在从吏的帮助下,披甲在身,又取了惯用的长矛。
他的亲兵已然集结完毕。
郭宏重新上马,略微观察了下敌情,伏兵此刻,最近的已将要杀到道边,令道:“分半数兵,去后头倚辎车为阵!余下的,从我先杀一阵!”
百余亲兵按他的命令,分成了两股。
一股朝后边去,到辎重车队里,组织车阵;一股跟从他,预备先做一阵冲锋。
……
郭宏派去给胡正传讯的军吏,刚刚驰马赶到胡正军中。
胡正所部见到忽有伏兵杀出,队形也已混乱。
听了这军吏所传的郭宏之令,胡正甚是不满,说道:“我用他下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却郭宏是郭汜的从弟,非胡正与李傕的关系可比,且其现下军职为中郎将,而胡正只是个校尉,军职也比胡正高,故此郭宏才有下令之说,然李傕、郭汜今虽重新结盟,实际却仍彼此猜忌,则听到郭宏的所谓“下令”云云,胡正有所不满,正在情理之中。
不满归不满,胡正也知郭宏的建议是正确的,现在肯定不能立即就撤,只有先结成阵,打上一仗,然后才好撤退,便也就传令下去,命其部地结阵。
胡正军令传毕,跳上一辆车,手搭凉棚,观察前头郭宏部和自己部队两边的敌人伏兵情况。
他注意到,应该是因为被郭宏及早发现、全军尚未入进到敌人的埋伏圈之故,敌人的伏兵主要分布在前边郭宏部的两侧,他这里的敌伏数量远比包围郭宏部的敌伏数量为少。
胡正心头的压力,略略为之轻松。
……
道路北边,一面才竖起来的将旗下,徐荣按刀而立。
路两边的本部伏兵,已经杀近官道,与敌援接战。
却方才兵马刚起的时候,这支敌人援兵的队伍已经混乱,然而只不过短短的时间过后,徐荣分明观察到,这支敌援的前后两部,现就已在收缩队形,开始结阵,反应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徐荣下令说道:“断不可使其阵列成!”命令各部加紧攻击,为防止西边没有完全进入到包围圈的那支敌人组成阵型往前支援,复又择精锐兵士一部,令道,“速往西翼增援!”
军令下到,数百兵士赶赴西翼助战,余下的道南、道北之伏兵,俱奋勇向前,与敌相斗。
鲜血四溅,残肢横飞。
夏日清晨的宁静被戳破,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鲜血浸入眼中,那原本尚且单薄的日光,也变得甚是刺眼。进战的荀兵奋不顾身;冲锋一阵无功已回,现在临时结成的车阵中负隅抵抗的郭宏等亦无愧凉州兵的威名,着实悍勇。敌我双方,攻者迎矛临锐,守者蹈危拼死。
郭宏身先士卒,大呼酣战,接连杀退了四五支进攻的伏兵,挺矛又刺倒了一个呐喊着冲过来的敌卒,——这已是郭宏刺倒的第十几个敌兵了,惯用的长矛早折,换都换过三支了,沉重的铠甲下,他的胳臂也已觉得有些疲劳,然他依旧不退半步,还是站在车阵的最前线阻击。
一边杀敌,郭宏一边不断地命令击鼓,召近处的兵士向他靠拢。
……
道南将旗下。
徐荣观之,见靠东的这支敌军,以那个车阵为中心,居然好似要渐渐稳住阵脚,他的眉头稍微蹙起,说道:“郭宏此獠,郭汜之斗将也,确是剽悍。”这阵脚是绝不能由其稳住的,令道,“檄左军:望校尉勠力,破贼车阵!”
从吏写下这道军令,飞送道北陈午。
陈午也已经注意到了郭宏所结成的这个车阵。
徐荣军令传到,陈午在自己所披的铠甲之外,又披上了一层衣甲,却是着两层重甲,又要来大盾一面,丢了长矛,取刀在手,喝令左右甲士:“随我陷贼此阵!”
郭宏组织起来的车阵,外边是辎车,辎车后是长矛手,矛手后是弓弩手。
只听得噗噗的声响连绵不绝,尚未近车阵,陈午手举之盾上边,已经是连续中了十余矢。陈午默不出声,举盾提刀,迎着越来越密集的箭矢,疾奔猛冲,二十余甲士紧随其后。
徐荣看到,陈午和他率领的这二十余甲士,就像是一柄铁锤,猛地撞上了郭宏所列的车阵!
可若说陈午及那二十余甲士是一柄铁锤,则郭宏这个车阵,就好比是一面狰狞的铜墙,辎车高大坚固,长矛如刺,弓弩箭矢劲射透甲。这一场小范围的攻守之战,激烈程度超乎想象。
眼睁睁看着陈午等,数次奋力冲击,敌我伤亡已达一二十,内外积尸皆及车顶,而仍不能将此车阵击破。
徐荣令左右,说道:“调我的亲兵上!”
徐荣的亲兵俱是猛士,有了这支生力军的赶到加入,郭宏的车阵逐渐抵挡不住。
却於此时,一支敌人的骑兵,击退了与他们纠缠的徐荣部骑兵,奔向郭宏的车阵处驰援。
车阵未破,敌骑将至,陈午等只好暂且后撤。
步卒结车阵以守,骑兵在外策应,这是仓促遇敌时的经典战法之一,郭宏运用得甚是熟练。
车阵内,郭宏感觉到了敌人攻势压力的变小,抽出余暇,向周遭观瞧,抓住时机,令左右说道:“贼兵稍退,我部可以突围了!快到西边去,向胡正传令,叫他接应我部撤退。”
一吏带了十余兵卒,冲出车阵,往西边的胡正部杀去。车阵和胡正部之间的路上,到处都是敌我兵士厮杀,待到至胡正部,找到胡正时,这吏所领之兵,已然於途中战死多半。
这军吏向胡正转达郭宏的命令。
胡正听了,正色说道:“此歼贼之时也!何言撤退?你回去告诉郭将军,我正在组织兵力,准备反击,叫他再坚持一阵,候我兵马杀到,我与他两下合力,必要将这支贼伏尽数歼灭之!”
传令的军吏失色,说道:“这、这……!校尉,我部力战已竭,危在旦夕,这恐怕不行。”
胡正懒得和他多说,令道:“你快些回去,传我此令给郭宏!不得耽误。”
这军吏无法,只得转将回去,杀回到车阵中,向郭宏转述胡正的这个要求。
却这胡正为何不肯接应郭宏,反要郭宏再坚持一阵?
他对这军吏所说的,他正在组织兵马,准备反击,全歼伏兵云云,倒非假话,还真就是他要求郭宏再坚持一阵的原因。原来,通过这段时间郭宏在前头的苦苦阻挡,胡正察觉发现,伏兵的人数和他们这支部队的人数其实相近,甚至可能比他们的兵马人数还要少,因是他乃生此念。他的计划是:让郭宏部继续消耗伏兵,待消耗差不多了,他再率领己部发动反攻。
闻得胡正的此个答复,郭宏又惊又怒。
可是他的部队因为行军时在前的缘故,现下最陷敌围,如果没有胡正的接应,想要撤退,实属万难。被逼无奈,郭宏唯能大骂胡正不已之同时,继续苦苦支撑。
……
虽知郭宏、胡正悍将,虽知凉州精卒皆是老兵,战力亦强,但自己的部队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自认为论战力也是精卒,且是以有备击无备,因而原本预料这场仗怎么打也能打赢,却现而今,战已过午,未有克胜,反敌我两军,隐将陷入僵持,徐荣的心情渐渐焦灼起来。
初夏中午的阳光已颇炽烈,数骑自东鞭马驰来。
为首军吏挥汗如雨,跳下马来,呈刘备急报与徐荣。
急报写道:“郑县贼或已觉,倾巢而出,备已亲引兵阻截。”
徐荣望了望道上仍然激烈的战事,又向东边瞧了瞧郑县城所在的位置,没有丝毫的犹疑,亲自提笔给刘备写了回令一道。
回令写道:“郑县贼,将军如难阻,吾与将军共死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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