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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夜惊魂

    旧社会的时候,求生艰难,有时为谋衣食,赚些蝇头小利糊口,就要走上很远的路程。那年月,做集市小贩生意的都是见钱就抓、无利不发,翻山越岭、穿村过镇,挣得大多都是辛苦钱。

    有这么两位货郎,一位姓王,一位姓刘,两人是顶好的朋友,经常一同去山区中赶集市,因为那时山深路远,货物稀缺,往往在城市中很便宜的东西,卖到山中人家就行价高涨,能多赚上那么几文。

    那一年正是初夏时分,王、刘两位货郎,又一起结伴进山赶集。两人先在张家寨赶上了个午集,可两人连喊带吆喝,忙活了大半天,到手的银钱却少的可怜。眼看集市要散,两人只落袋几枚铜钱,货物倒有大半没卖出去,不由相视苦笑,唉声叹气。兄弟二人一合计,想到第二天一早,双木岭那边还有个早集,不如去那儿碰碰运气。两人兜里钱少,咬咬牙省下一顿中午饭,挑着货担,急忙忙的去了。

    山道崎岖难行,渐行渐高,岭上人烟稀少,几十里山路走下来,也没见到几个人影。好在他们也常走山路,兄弟二人挑着担子,苦中作乐,唱唱山歌,讲些苦哈哈的笑话,相互解闷,打发路途寂寞。又走了一会儿,眼见着斜阳山影,鸦噪黄昏,两人走得汗流浃背,货担子沉甸甸的压在肩上,两腿酸软。

    突然间,一阵凉风吹来,姓刘的货郎抹了抹胸前的汗水,笑道:“好风,好风,他娘的,那狗日的毒日头总算要下去了。”姓王的货郎手搭凉蓬,向远处一张,急道:“刘哥,你还笑呢,也不瞅瞅咋回事。”说着伸手向西边的山头一指。那姓刘的抬眼一看,也吓了一跳,只见西方黑云遮满了半个天空,犹似一张大青纸上泼满了浓墨一般,乌云中电光闪烁,望这边山头直涌过来。这山中下雨,可不是小事,赶山路的人若是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染上个风寒,瞧大夫吃药不说,万一落下个甚么病根,他们这些靠体力吃饭的人家,可就倒了大霉。如若碰上大雨倾盆,来个山体滑坡啥的,那可是在阎王爷的生死薄上又多添一笔。

    那乌云漆黑如墨,来得极快。王、刘两位货郎心中担忧,也加快脚步,往前疾走。说来也巧,二人穿出一片疏林,奔上一道山梁,忽见前边山坡处有一大片灰砖连脊的大青瓦院落。这种在山中忽然盖起的大宅院,在当时的山岗地区中是常有的,很有些豪富的土财主,看中了山间向阳的地方,便盖宅修宇,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来可以给自己找个安度晚年的地方,二来可以躲避乱兵打劫,那时正值中华动乱之岁,到处兵荒马乱,有些人白日为兵,夜晚成匪,打家劫舍,为害一方,只不过这样的乱兵队伍,很少进入深山之中。

    王、刘二人大喜过望,甩开大步,直奔过去。下得山梁,便远远望见那大宅院的门楼下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中托了根旱烟管,一边吸旱烟,一边向这边张望,像是在等甚么人。两人来到宅院门前,姓王的货郎上前说道:“老大爷,我们兄弟二人是穷跑腿的货郎,本想着赶明天双木岭的早集,可老天爷不开眼,这眼瞅着就要下雨,我们想在您府上借宿一晚。”他见那老者似乎不为所动,又道:“您老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苦哈哈,赚点钱不容易,我们二人家中还有好几张嘴,等着我们回去喂呢,您总不想看着我兄弟二人被大雨闷在山里吧。您老放心,往后您府上缺甚么东西,我兄弟一定给您亲自送来。”那老者又拿眼瞄了他们几眼,叹口气道:“哎,算了,那有顶着房子出门的,进来吧。”王、刘二人大喜,答应一声,跟在老人身后走进院子。

    他们前脚进院,那乌云后脚便到,只听得“喀喇”一声霹雳,黄豆大小的雨点撒落下来,砸得屋瓦霹啪乱响,天地间颜色为之一暗。王、刘二人暗呼侥幸,要不是碰上这户人家,这么大的雨,待在外边的话小命多半是没有了。

    那老者在前头引路,他两人在后面亦步亦曲的跟随。只不过那老人走路的样子十分古怪,走得慢腾腾的,混身紧绷,似乎是害怕甚么东西从身上掉出来一般。两人也不敢催,只好等那老头迈前一步,他们便在后边跟上一步。老人领着他们七绕八拐,进了一间客堂。一路走来,他们也没见到甚么人,这么大一个家里似乎只有这老者一人。

    这时屋外已是昏暗如冥,老人颤抖抖地点着了屋中的油灯,又不知从那里翻出两只茶杯和一壶茶,方才开口说道:“寒舍简陋,山里人家又吃得早,没多余吃的东西,您二位若是自己带有干粮,将就着喝口茶,吃上一点。”说罢,又慢腾腾的走出门,翻手将门带上,临关门时突然说了一句:“对了,老汉忘了说,这山里夜里动静多,有时野狗、黄鼠狼甚么的经常来院子里偷东西吃,你二位也不必害怕,听到动静时,记得千万别出屋就行了。”也不等两人答话,将门一带,自去了。

    王、刘二人这次出门时,为了给家里剩些钱,便没带干粮,他俩中午时又没吃饭,此刻喝了几杯茶,口渴虽解了,但肚中饥火却旺盛起来。姓王的货郎饿的心慌,不停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口中抱怨:“这老守财奴,我就不信他这么大一个庄院,就没一丁点吃的,真他……”突然想到毕竟人家好心收留了自己,便没骂出脏话来。那姓刘的在一旁劝道:“王兄弟,算了,算了,人家让咱们在此过夜,那就是顶大的情份了,咱们还征求人家那么多干嘛,再说或许人家说的是真的呢!”那姓王的哼了一声,又坐回椅子,拿起残茶一口喝干,顺手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闷声不语。

    屋外的雨一阵大,一阵小,闪电、惊雷一个连着一个,全没停下的迹象。两人赶了半天的山路,都十分疲累,没过多久,相继歪在椅子中,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喧哗声惊醒。屋外大雨滂沱,兀自未停,刷刷水声不断,但那喧哗声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两人耳鼓,好像有一大群人正在饮酒欢宴。

    那姓王的货郎,蓦地一拍大腿,骂道:“他奶奶的,我说的怎么样,那老家伙自在后院宴客,却不给咱们端来一些,不是守财奴是甚么!”姓刘也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只不过他不愿多事,虽然肚中也有些怨气,想了想,还是忍住饥火,去劝自己朋友:“莫管他,睡觉,睡觉!”话音未落,只听得“咕咕”几声轻响,原来是他肚饿难当,发声示讯。

    王货郎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迈步走向前门,边走边说道:“不成了,不成了,我忍不住了,这会儿就是天王老子来劝,我也要去找些吃的。”他把闩拉门,谁知一拉之下,门竟没开。他又晃了几下门,只听得外边叮叮轻响几下,那老头出屋时似乎将这门从外边锁上了。他们待的这间房屋是座腰屋,既是前后都有门,可以通往前后院子。王货郎没拉开前门,也没细想,又说了几句难听话,转身去拉后门,这扇门到是没锁。刘货郎在后边一把没将他拉住,见他大步出屋,也急忙跟上。他本想将朋友拉回,岂知那姓王的脚步甚快,三转两转便没了踪影。

    刘货郎生怕惊动别人,也不敢高声呼唤,只好循声寻去,期盼着能在自己朋友没捅娄子前,将他找回来。黑暗中,他摸着墙壁慢慢行走,好在夜空中不时窜过几条电蛇,天地间骤明乍暗,多少能瞧见些路。又走了一阵,只听那喧哗声越来越响,可院子中总不见半个人影,刘货郎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心中早将那姓王的家伙从头至脚骂了个遍。正巧他又摸到墙角,随路转弯,谁知那拐角处竟放了只花盆,他一个没留神,抬脚将那花盆踢倒在地,发出“豁啦”一声响。刘货郎吃了一惊,这时耳中的喧哗声,忽然消散不闻,他心中更惊,知道人家多半听到了方才的声音,也不敢再向前走,返身要回去先前的客堂。

    他心慌乱走,也不知路是对是错,先前还能寻声认路,这时黑漆麻乌的,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忽然前边灯光闪现,刘货郎心中大喜,总算是回来了。

    屋子房门虚掩,他推门进屋,抬头一瞧,脸上笑容登时敛住。乖乖隆的冬,这屋子里满眼红色,红桌帏,红缎子椅被,地上还铺满大红喜毡,正墙上悬挂着红缎子贺喜的幛子,上面还贴着泥金发亮的双喜字,两边的板壁上也挂满了什么“天作之合”、“花烛之庆”的喜幛,条几上点满了红蜡烛,将屋子照得纤毫毕现。满屋中香喷喷的,看来是这家主人正办喜事。这厅房是明三暗五的正厅,不是他们先前待的那间,东边的屋子房门大开,里面也是明烛照地,当中摆了张八步顶子床,这是当年富豪人家常用的卧榻,大红绣牡丹的喜帐挂在顶子床里边。刘货郎又定睛一瞧,呼吸顿时变粗,只见那喜帐外,露着白藕般一截手臂,新娘子在里面。刘货郎牛喘几下,拿眼死死盯着那条手臂上,套着的几只黄灿灿的赤金镯子。乖乖那几只金镯子,看起来都是沉甸甸的,每只怕不下有四两重。刘货郎见财起意,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金子两字,三步并作两步,直抢进去,弯下腰喘着粗气就去捋那几只金镯。新娘子不声不响,似乎睡得挺死。

    几只金镯被碰得叮当作响,刘货郎心中更慌,好不容易手忙脚乱的弄下一只,口中长出一口气。这口气直喷在喜幛之上,弄得那幛子摇晃几下。姓刘的正要再去捋,不料那新娘忽然直挺挺的蹦下了床。只见这新娘二十几岁年纪,长得挺漂亮的,只是脖子上有道紫黑淤痕,张嘴翘舌,舌头伸在外边老长老长,十指尖尖,疾向刘货郎扑去。

    那姓刘的怪叫一声,疯子似的向后急躲,“噗”的一声,将桌上的红烛撞倒,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只剩下大厅中的灯火红艳艳的映照进来。那七孔流血的新娘,一蹦一蹦的直向吓掉了魂的刘货郎跳去。

    那姓刘的魂不附体,急得两只眼珠差些掉出来,一瞥眼扫见身后是个花雕木格子窗户,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挥拳猛砸过去。只听喀檫一声,窗棂被他砸出一个大洞,砸断的木楂子尖森森的竖立。生死关头,逃命要紧,那姓刘的也顾不上许多,总之不能被身后那个鬼玩意儿抓到,用力在窗台上一按,不关死活的向外猛蹿。蓦听得“嗤”的一声响,后背上被木楂子挂得鲜血淋淋,刀挖火燎般大痛不止,好在已跳到了屋外。

    他也来不及辨认方向,顺着屋外走廊没命价的奔逃,直恨自己少生了两条腿。忽然一道电光闪过,刘货郎瞧见前面转角处已能远远的望到院墙,飞疯般直跑过去。不想刚奔到拐弯的地方,迎面撞来一人。只听“啪”的一声,他被撞得像滚地葫芦般,骨碌碌直跌出走廊,掉进廊外的雨地中。这一下摔的不轻,刘货郎只觉后背火辣辣的疼痛,脑袋里一阵阵的晕眩,满嘴的糙牙也被撞得隐隐生痛,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只觉脚边滴溜溜滚来一物。跟着猛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紫电直劈而下,在院中的一株老树上擦出阵阵火花。电光火闪之中,只见脚边有着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再定睛一瞧,竟然是这宅子家主的人头。那老人没头的身子站在不远处,双手正在颤巍巍的在地下乱摸,显然在找自己的头颅。那人头不停乱转,两腮鼓动,一嘬一嘬的说道:“山鬼……山鬼的东西……不能……不能乱吃……乱……”刘货郎“呀”的一声怪叫,向后猛爬,两条腿乱蹬乱踹,不停的大叫:“我没吃,我没吃……”

    这时猛的一股大风刮来,“呜”的一声,卷起漫天雨水,像是老天爷忽然收了洗脚盆般,大雨立无踪影,夜空中风卷残云,一勾残月斜挂天际。乍见月光,刘货郎精神为之一振,神魂归位。再瞧那老人时,只见人头和那缺头的身子都没了动静。刘货郎混身湿透,有冷汗有雨水,一斜眼又见到远处的院墙,身上顿时生出几丝力气。

    便在此时,那走廊中又传来嚓嚓嚓几声响动,刘货郎转头瞧去。只见自己那位姓王的朋友,脸色铁青,手中提了灯笼缓缓走来,他走路的样子古怪之极,就好像,就好像先前的老头一样生怕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掉下来一般。在他身后还隐约约的跟着十几道黑影。只听一个尖尖的声音,说道:“哈哈,找到新管家啦,快带他去瞧瞧新娘!走啊,走啊!”黑影们手舞足蹈,欢喜无限,紧跟在姓王的身后。

    那姓刘的货郎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双眼紧闭,将自己的身子一寸一寸的慢慢放低,紧紧的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似乎要在地上挤出一条细缝,好让自己钻进去。不知过了多久,那嚓嚓嚓的脚步声已听不到了,刘货郎还不敢挣眼,可胸中实在憋的难受,只好非常非常慢的呼出一口气。他这一口气还没出完,只觉自己脸上微凉,好像有人吹过来一口气,跟着听到一个尖尖的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低低的说道:“你以为不看就能躲掉了么……”

    昏黄的路灯下,十来个孩子围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四周蚊蝇不断,可小孩子们仿佛全没察觉,十几对小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那老人。老人举起小茶壶,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过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始终没讲话。有个小胖子等的不耐烦,嚷嚷道:“刘大爷,后来怎么样了啊?你怎么不讲了。”众小孩儿跟着起哄:“是啊,是啊,那姓刘的货郎死了没啊?你快讲啊!”那老人微笑道:“故事到这就完了,以后的事你们可以猜猜嘛,呵呵。”众小孩儿好像炸了营一样,七嘴八舌的吵嚷:“怎么就完了啊,这后面的事怎么能猜的到。”那小胖子站起身来,双手乱摆,大声道:“不好,不好,这故事听得没劲,连个结尾都没有,没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好听。刘大爷,你再给我们讲个好玩的吧。”那老人挥起蒲扇,在小胖子屁股上轻拍一下,笑骂道:“还讲,混小子你也不瞅瞅都快几点了,都给我快滚蛋,要不一会儿你们爹妈又要来找我要人了。”众小孩儿哄笑一阵,拿起各自的小板凳,纷纷向家里走去。我也拿着板凳,跟在哥哥身后往家走。无意中,回头一望,瞧见刘大爷也正拿着东西,转身要走,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他后背上,有那么几道大大的伤疤,深深嵌入,让人一见之下,不觉毛骨悚然,寒毛直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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