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除了铃子,今晚已无人能够安眠。
冥冥之中的某种强烈预感告诉他们,此刻已是最后一夜之尽头。
浮空的楼船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自发地朝向高处跪拜。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够再次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慰藉。这种慰藉固然微不足道,但却能够在反复的祈祷之中渐渐扩大回响,直到某一瞬间终于压倒他们心中庞大的恐惧,使人重新归于安宁。
刘松风负手看着这一切,眼角的纹路依稀比从前更加深陷了几分。
楚鹤意与老者并肩而立,良久,缓缓叹息一声。
“明天就会有结果了。”他道。
“两日前的此刻,是你亲手写下众誓之约的每一句誓言,然后说服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刘松风问,“到了现在,你心中依然笃信吗?”
楚鹤意道:“是。”
刘松风道:“但他杀了铃子。”
楚鹤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望向跪伏着的人群。
楚鹤意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刘松风沉默。
“这是最原初的,诞生于人们心中的信仰力量。”楚鹤意道。
当遭遇他们自身全然无法抵抗的灾难时,人们陷入绝望与无穷尽的不解,因此才能顺服地承认己身之渺小,从此转而以全部身心去祈求虚无缥缈的神明。
此时此刻,哪怕能得到神一瞬间短暂的怜悯——甚至于哪怕只是错觉,他们也会骤然感受到无可比拟地巨大满足。
“你看,”楚鹤意说道,“他们需要这些。你我也一样。”
刘松风摇了摇头,只道:“罢了。”
楚鹤意问:“你不信神?”
“想不到今日会从一个武宗人的口中听到这种话。”刘松风淡淡道:“即便我们原本便有信仰的神,也知道祂永远不会去听区区几个凡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是……”
楚鹤意微带愧疚地无声一叹,目光望向高处。
“如果他真的能听到呢?”
……
……
太吵了。
陆启明烦躁至极地重重关上了窗。
他只想再休息一会儿,但这些人一直在下面没完没了,吵得人不得安生。偏偏他连命令他们闭嘴都不行,因为他们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的。
这两日一直如此。
在他走路的时候,站在窗边的时候,推演神通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这种嘈杂的声音都始终回荡在他耳边。每时每刻,无休无止。
吵死了。
陆启明眼底闪过一丝戾气。早知道这么麻烦,他当时就该直接把楚鹤意一起给杀了。
只不过是废了他修为而已,又不是真的取了他性命,他居然还敢有怨言。
陆启明独自坐在冰棺顶上,神色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他跃下地面,径直推门出去。
但陆启明最终还是没有去杀楚鹤意。
他总算还记得楚鹤意是秦门的人,与其他人不一样。若是他什么时候又后悔了,对着楚鹤意的尸体用“起源”,那唤回的还不知是谁的魂魄。
所以陆启明只能沿着木梯一直向上走,试图尽量离那些声音再远点。
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登上最顶层的一间阁楼,然后推开了与永寂台方向相背离的那一扇窗,看向空无一物的远处,停了下来。
他听到的声音仍然是嘈杂的,但却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中浑然一体,最终化成遥远的洪流涌动,如隔天海。
陆启明眼底渐渐透出疲惫。
他忽然单手搭上窗栏,微一用力,纵身跃了出去。
少年身形轻盈地落在了悬空的一处屋檐,靠坐下来。
在此刻漆黑的深夜之中,陆启明一个人停留在这座浮空楼船最高处的屋顶,独自俯瞰着整个古战场。
目力所及没有尽头。
微风不断吹拂着檐角悬挂的银铃,发出浅而清脆的声音,层层叠叠连成一片,让陆启明依稀觉得心里熟悉。他陷入回忆很久,想起的是从前家里曾经被人亲手挂起的编织风铃。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了,记忆变得模糊,这两种铃音竟然听起来十分相似,以至于令陆启明一时难以分辨出不同。
陆启明静静听了一会儿,抬指一划,晚风骤然转为锋利——
他让它漫山遍野地吹过去,一瞬间便斩断了所有的银铃。
声音随之静止。
——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铃音消失了,耳畔那些隐约的人声又再次转为清晰。
他听得到每一个人的心愿。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心中的愿望。
有人只是想要活下来。或许他们在古战场中只是随波逐流的一粒微尘,但在各自的家乡,却也都是被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他们曾经为自己的人生如此努力,所以想要活下来。
也有很多人在这个夜晚深深思念着心中所爱,祈祷即便自己无法幸免也想要用一切换取他们一生平顺。这里每个人都有很多其他的身份。有些很年轻,还只是学生,晚辈,幼子。有人则早已娶了妻子,家里还有年幼的小女儿在盼着回来。
各有不同。
但他们都在一刻不停地无声诉说着,把这些心愿念给他听,字字真挚虔诚。他也因此看遍了无数人曾经经历过的生活。
其实陆启明有点难以理解他们为何会有那样强烈的执念。他们的生活在他看来已经足够圆满了,圆满得不可思议,而他们竟然还不满足,想要祈求更多。
可是,直至此刻。
陆启明忍不住抬手按住心口,微微弓起背脊。
他竟然还是会为此而觉得感动。
人一旦死去,再美好的心愿也会随之落空。这竟然还是一件如此让人遗憾的事情。
少年漫无目的地盯着空处,不知不觉曲起一只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出着神。
陆启明眼中渐渐透出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愿。这是每个人都有的东西,他却想不出。
——他只是想要彻底杀死承渊,这算吗?
陆启明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将这件事当作心愿。那些声音听得多了,陆启明便觉得心愿好像是一件值得珍之慎之的事,需要被仔细对待。承渊还不配。
那他就再没有什么心愿了。
陆启明不无淡漠地想到。
幸好没有。
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他也不希望自己直到此刻心中仍有遗憾未尽,那会让他觉得狼狈,即便是赢了也有瑕疵。
他早已对自己许下誓言,一定要得到完美无缺的胜利,不可被击溃,也决不让任何人的恶意得逞,无论是谁,都再也不可能让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他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启明就从眼睛里透出些轻快的心情来。
忽然有一刻他就特别想将心中喜悦与人分享。但他现在一个人待在这里,身边什么都没有。而且,就算把全世界都摆在他面前任他挑选,他也已经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了。
他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人们也从不识得他。终有一日,他会变成纸上的一行字,或是人们口中不尽真实的三两句传闻。
……这样也好。
少年绷紧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眉眼间的神情也变得舒缓,最终归于一切都沉寂下去之后的宁静,微微笑了。
……
……
季牧猛地将门撞开,一眼看到那座被彻底锁死的冰棺,瞳孔微缩。
他几步跨过去,想也不想地抬手用力去推,却又很快顿住。
拂开冰面霜雾,季牧隐约看出了棺中之人的面孔。
不是他。
但季牧仍然难以放松下来。他感到自己一直被某种无比陌生的情绪充斥着,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焦灼愈演愈烈,直至今夜终于达到令他再难忍受的顶峰。
季牧根本无法安静地坐下来,连一瞬间都不行。
他眼神狠厉地环视了一遍空荡无人的房间,快步出去,踹开了隔壁的另一扇门。
“他在哪儿?”季牧问。
墨婵静静坐在案几旁,闻声看向他。她手里反复转着一只薄瓷杯子,杯底连茶渍都干透了。
“我怎么知道。”墨婵平淡道。
季牧一步步走到女子对面,森然盯住她。
墨婵笑了一声,问他道:“又想杀我了?”
季牧冷冰冰道:“你这两日什么都没做。”
“怪我?”墨婵冷笑道:“他自己都说再用不着我了,我还能灌药给他喝?我有那本事?”
季牧怔忡地停住。
“你刚才说,”季牧缓缓道:“他说什么?”
墨婵神色彻底冰冷下来。
“闭嘴。”墨婵死死地盯住季牧,道:“你现在,就给我立刻滚出去——出去!”
季牧难以理喻的看着她。
“所以,”季牧的目光透出强烈的厌恶,“你就准备在这里坐着?”
“季牧,你现在说这种话,你以为你是谁?”墨婵讥讽至极地一笑,却别开了视线。
片刻后她道:“我也没那能耐。谁都没有。”
说罢,墨婵猛地站起身,狠狠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季牧,慌张地跑了出去。
季牧被她推得微一趔趄。
他沉默地看着女子匆匆离开的背影,良久,慢慢坐了下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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