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日中当中,时间已近午时。
毛纪和几位评委低声商量几句,又再次走到台中,宣布接下来由苏默作画,而后由李兆先以诗词相和。这一轮结束后,将休息半个时辰后再继续。
台下众人登时轰然而应。他们虽不似台上几位大儒那般广博,但胜在数量多。有偏重书法绘画的,精于诗词的更是不胜枚举。
方才苏默和李兆先第一局的开局,就出现如此惊艳的作品,让众人欢喜赞叹之余,都是深感不虚此行。
不说苏公子的书法、诗词双绝,令无数痴迷两道的人如痴如醉;便是李兆先李公子的那副崖上梅图,也体现了极高的水准,令许多精擅画道的士子受益良多。
接下来,两人要换位比斗了,真不知又将出现何等激动人心的大作。这一刻,所有士子哪还顾得上什么烈日酷暑,都是满怀期待的回到了台下,等待着即将送上的盛宴。
苏默和众位好友点点头,又再对毛纪几位躬身为礼,这才沉稳的走到台前。
先是抱拳团团一揖,收获了无数的呼声和尖叫,随即回身在画架前站定。
经过方才短暂的停歇,他已经有了腹稿。李兆先和华龙自以为高明的机谋,却给了他彻底跳出窠臼的机会。
他几乎已经预见到了,等他将这幅画完成后,那两个家伙怕是要愁的拔光了头的凄惨画面。
当他俯下身打开旁边案几上的一个木盒时,台下的人因为高度的原因,倒是没什么反应。但是同在台上,就站在他一侧的李兆先,随着目光落到那木盒中的东西后,却是脸颊狠狠的抽搐了一下。一脸的难看中,额头上不自觉的沁出密密的一层细汗。
没见过!木盒中的任何一样东西,他居然都没见过。一个古怪的数个小格子拼组而成的匣子,每个小格子都是一种色彩;
几只长短大小不一的笔,笔头却不是正常的毫,而是扁扁的,只留着极短的一截方方正正的笔毫。依据长短大小不同,那怪异笔毫的宽度大小也不一而同。
除了这些外,再就是一只装着清水的笔洗了。这是木盒中李兆先唯一认识的物件。
这究竟是什么鬼?李兆先不由的心中哆嗦。之前那种不祥的感觉,这一刻成百倍千倍的明晰起来。
连对方使用的笔具都认不得,那接下来的胜算还能有几成?他心中惶遽,待见苏默取出一枝最大的怪笔,又将那个彩盒的盖儿拿起握在手中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等下!”他大叫道。
台上台下众人都是一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苏默肚中暗笑,面上却轻轻一皱眉,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擎着笔,默不作声的停下,转头看向他。
毛纪也是面色不渝,心中对李兆先的感觉又再差了三分。本来嘛,你方才作画时,人家苏默从始至终一言不,任你挥。可到了两人转换过来,人家这正要下笔了,你却冒然出声打断,这实在是太失礼了。
要知无论是琴棋书画哪一道,都最讲究个静心澄虑,最忌打扰。李兆先在此刻忽然叫停,已然犹如作弊了。
“李公子,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说?”毛纪神色淡淡的,语声虽不带起伏,但话中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重要的事儿!你丫要是没有到了“重要”的事儿,可休怪老夫不给你留情面了。
李兆先话喊出来后也省悟过来,只是到了这一步却是退避不得了。当下一咬牙,也不理会下面传来的阵阵嘘声,对毛纪躬身一揖,指着苏默道:“诸位先生,我与苏默约定的是比书画之道。可如今,苏默所用器具,诡异非常,并非我士人所用笔砚。学生有理由认为,此非公平之道,还望诸位先生明察。”
嗯?这是什么情况?
李兆先这番话说完,毛纪等人也不由的愣住。几人互相对望一眼,同时默契的起身,从后面走上前来观看。结果一看之下,也是不由的目瞪口呆。好吧,太没面子了,自己好像也不认识。
“咳,苏默,你这是?”毛纪轻咳一声,强作镇静的向苏默问道。
苏默微微一笑,将手中调色板和画笔放下,躬身一揖道:“几位先生明察,这些都是学生自创的画具罢了。笔还是笔,墨也还是墨,无非就是根据需要,进行微调了下而已。这墨里加了些染色,与寻常作画时,常以朱砂点赤一个道理,学生这里不过就是更多了一些别的色彩,何来什么诡异之说?若是不信,诸位先生,甚至李公子都大可上来检查一番。至于说公平,呵呵,我能用,也没限制李公子不能用啊。既然大家都可以用,这不公平却从何说起呢?学生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全凭诸位先生定夺。”说罢,再躬身一礼,主动退后一步不语了。
毛纪等人愣住,相互看看,不知该怎么说好。还是胡光建,先低头去细看案上的各种笔墨,甚至期间还用手沾了点彩墨,用两指对着磋磨了几下,最终直起身来,冲众人点点头道:“没什么怪异,确实如苏小友所言,不过就是加了些染色。”
毛纪面上稍松,点点头转向李兆先,淡然道:“李公子,你还有何话说?正如苏默方才所言,你若要用亦可,没人会阻止。”
李兆先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去。尼玛,我用亦可?我得会用才行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没错,就是欺负人!还是那种欺负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的恶劣行为。
苏默的这种欺负人恶行,有效却很隐晦。若不是真正了解其中的差异,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都跟国人作画并无二致。
中国画的色彩运用,早从汉代就已经有了。国画用色分为“石色”和“水色”两种。
石色就是矿物质和金属性的物质调成。而水色,则为植物性物质调制而成。
与苏默眼下准备施展的油画技法不同的是,中国画上色讲究个“随类赋彩”,也就是说注重意境而不重真实。所用色彩虽也不少,但与注重真实效果的油画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这倒不是国人不懂调色,而是真心觉得不需要。国画的随类赋彩打个比方,就像花其实没有黑色的,国画却可以用墨色来渲染;竹子没有红色的,但国画却有以朱砂作赤竹。
这其中,国画作家注重的是反映作者的绘画意图,传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而油画则不然,油画通常更注重写实,力求真实重现。
所以,两相比较的话,可以说一个注重灵魂,另一个则注重外在。这两种画技其实说不上谁高谁低,都只是一种艺术表达方式罢了。
但是在这个从未见过西方画技的古大明,苏默猛不丁弄出这玩意儿来,那就实打实的是欺负人了。嗯,确切的说,是咋呼人、忽悠人。
毕竟嘛,未知的总会给人不明觉厉的错觉。任何新事物都更能吸引人眼球,先从冲击感上就占了便宜。
试想,大家都从未见过油画,又如何去评论油画与国画间的高低优劣?最多也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算作平局罢了。但如此一来,苏默岂不就是未战而先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货,确实太缺德了,蔫儿坏!
可怜李兆先这会儿真的是欲语还休、欲哭无泪,讲理都没地儿讲去。听到毛纪冷淡的话后,张口结舌半响,却怎么也没法去接。
苏默多奸啊,眼看着李兆先被彻底镇压了,眼珠儿一动,上前对毛纪等人一揖,慨然道:“诸位先生,李公子少见多……咳咳,那个不曾见过这种画技,心有忐忑也能理解。而今既然他提出来了,又累几位先生亲自验看,那学生愿退一步,允许李公子的朋友们一起参详。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如此也算是将这短板补上了。正如学生比斗之前就说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双方切磋不是为了争个高下,而是为了自身的提高。故,还请诸位先生准学生所请。”说完,深深一揖下去。
众名士就感叹了。多好的孩子啊,通情达理,心胸广阔,豁达大气,还又这般知进退,懂敬贤。嗯,还有,不重虚名,只求进步,难得小小年纪,竟能如此自廉,如此修养,大善!
于是,包括毛纪在内,几位名士都频频颔点头,望向这谦恭的小童生的眼中,满满的全是欣赏和赞叹。
李兆先快气疯了。这王八蛋假仁假义,哪有这般好心肠?让华龙他们帮我,那日后传扬开来,岂不是说他一个人独斗我们一帮人了?自己堂堂内阁大学士之子,京城顶级才俊,竟然要以多为胜,岂不让人笑死?怕是连老爹都要跟着丢脸了。
可偏偏,偏偏这个提议他却没勇气拒绝。眼下明摆着,单凭他一个人,怕是真难应对接下来的局面。要是真输了这次比试,那嘲笑又岂会比以多为胜少了去?
罢罢罢,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骑虎难下,也唯有一条道走到底了。别的不去理会,先赢下来再谈其他。只可恨让这混蛋借此大邀了名声,真是让人好不憋屈!
他死死的咬着牙,几次欲要雄起一把,义正言辞的拒绝这个陷阱,但终归心中虚,终是没有开口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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