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默能不能活着回来,实话说,李东阳对于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怎么太放在心上。他只是在合适的时机顺手推动了一把而已,甚至都算不得真正的出手。
那小畜生自己作死,又能怪的谁去?李东阳身为大明宰辅,每天不知多少大事需要仔细斟酌,生恐一个不慎,那便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他哪有那心思,整天跟一个小小的生员去费思量。
走出乾清殿的大门,他不由抬手捏了捏眉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态。如今国事沉重,内忧外患不断,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精力开始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宾之。”身后传来呼声,李东阳转头看去,却见是谢迁和刘健并肩而来。
“宾之今日之计……是不是有些,咳咳……”谢迁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话说一半便尴尬的咳了起来。旁边刘健也是苦笑摇头,指着他点了点,倒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李东阳微微一笑,打起精神道:“怎的,可是觉得我这般做法,有违君子之道?”
谢迁便又咳嗽起来,脸色有些不自然。
李东阳笑容一敛,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知这有些不磊落,然则为国为君,不得不然啊。于乔耿直,希贤兄刚正,便唯有我来做这恶人了。还望二位多多体谅,休要鄙薄才好。”
刘健老脸一红,轻咳了声,不自然的摆摆手道:“这却哪里话来,为君分忧,份也。好了,阁中事务繁多,老夫先回去了,你二人且慢聊吧。”说罢,略一抱拳,转身而去。
谢迁也是瞠目,想不到李东阳竟来上了这么一手,倒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憋了半响,终是讷讷的道:“宾之多虑了,我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唉,终究有些牵连无辜了…….”
李东阳眼皮一搭,淡淡的道:“于乔矫情了,国家利益面前,何来的什么无辜?罢了,今日老夫实在是累了,便请于乔帮老夫跟希贤告个假,先告辞了。”说完,不等谢迁再说什么,也是微微拱拱手,扬长而去。
后面谢迁傻在了当场,待到回过神来,左右看看,除了远处挎刀而立的大汉将军外,哪还有旁人在。愣怔半天,只得深深叹口气,低头郁郁而去。那背影,透出几分说不出的萧瑟之意。
丹墀之下,李东阳的身影再现,远远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略略沉吟一会儿,这才招手叫来轿子,撩起袍襟坐了进去,吩咐一声回府。
大轿一路出了皇城,往东四胡同的学士街而去。不多时便到了李府门前,有老仆上来掀开轿帘,迎着李东阳下来。
李东阳微微颔首,大步往门内走去,一边随口问道:“少爷今日如何了?”
那老仆恭声道:“回老爷,还是老样子。今个儿早上起来,只用了一碗粥。方才喝了药,这会儿许是又睡下了吧。”
李东阳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往里走去,只是眉宇之间多出了几分阴沉和忧愁。
李兆先当日从武清回来后,没多久便病倒了,时好时坏的,一直延绵至今也不见好。请了太医来看过,太医说是忧愤内郁,又受了风寒而至。除了好生静养外,最重要的却是需要放开心情才是。
言语中虽说的隐晦,却是点出了此是心病,若不能自己解开心结,便什么灵丹也是无用。
心结吗?李东阳不由长长叹口气。自己这个儿子一向心高气傲,向来以京城第一才子自诩。结果武清一行,被苏默那个小畜生百般打击羞辱,消息传回来后,顿时成为上层公子们间的笑谈。
以李兆先的性子,哪里受得起这般羞辱?结果便是越想越怨恨,终是悲郁难解,一病不起。偏又跟着便是乡试,李兆先上次便没能过,这次憋着一口气,咬牙带病上场,想要凭此一鸣惊人、扬名雪耻。
但他本就不是什么才华横溢的,原本那个所谓的京城第一才子之名,也不过是大伙儿瞧在他有个阁老老爹的面上捧他罢了。如今带着病,昏昏沉沉的,又怎么可能考出什么好成绩?
结果就是,不但没能一鸣惊人,甚至连榜都未上,再次名落孙山。这一下犹如当头一棒,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兆先连病带气加羞,顿时就不行了。
入冬以来,全靠汤药进补吊着。这般下去,说不得哪天就……李东阳想起儿子的情况,心中猛的一阵刺痛,抬手捂着嘴连声咳嗽起来。
旁边老仆担心的看着他,赶忙山前搀扶。李东阳却微微挣开,摇摇头示意无妨,将老仆打发了下去。自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儿子屋中走去。
他今年已经五十有二,接连两次婚姻,膝下曾有两子一女。长子李兆先聪明伶俐,一向最得他看重。次子李兆同,却在弘治八年夭折,*尚未出阁,一直是在老家南京。
所以,他堂堂大明辅政,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家中却是人丁不兴,对于仅剩的这个儿子极是上心。这也是为何李兆先越来越纨绔,甚至跟他这个老子对诗顶嘴,李东阳仍是宠溺满满的缘故。
可不曾想,如今这个仅剩的儿子,眼见得也要保不住了,李东阳不由的老泪纵横,心中痛苦,直如毒蛇啮噬一般。
回想自己前半生,他可谓是接连遭受离丧之苦。先是发妻刘氏病故,紧接着就是岳父死去。转过年来,三弟李东川又卒,未到一年,继娶的岳氏也去了。
而后厄运并未走远,又一年,二弟李东山也病死了。直到此时,这一连串的打击才算稍停。但也就是稍停而已,没几年后,他老父李淳终于离世。
再然后,三年守治过去,他甫一复出便受重用,被授以纂修《宪宗实录》;转年便升左春坊左庶子,兼任侍读学士。四年八月,又积功升太常寺少卿。
五年,进经筵讲官。六年,成为当年乡试主考。至六月,受命教导本年新晋庶吉士,由此打下深厚的人脉基础。
至来年七月,直升礼部右侍郎,兼任侍讲学士,专司内阁诰敕,至此算是踏入大明最高权力机构,眼见登顶在望了。
李东阳自己也觉得,这终算是否极泰来,厄运远离了。然而世事无常,就在他准备迎接人生的最巅峰之际,打击再次而来。
便在他正式入阁的当年,次子夭折的噩耗传来,让他登顶的兴奋喜悦都来不及品味,便再次陷入悲痛之中。
随后没过两年,也就是去岁,最后一个亲兄弟,也是最与他亲厚的四弟李东溟,终于也在病榻上死去。至此,李东阳几乎是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唯一的念想就是最后一个长子了。至于女儿,那终将是泼出去的水,算不得他李家之人了。
然而老天何其不公,何其残忍,时至今日,竟然连最后仅余的这一个亲人,也终要给夺了去。
倚在儿子李兆先的门外,李东阳老泪纵横,目光痴痴的盯着儿子的房门,竟是连推门的勇气都失去了。他生怕这扇门一开,一眼看见的是一具没了生气的尸体……
几个下人远远的看着,都是不停的抬手擦泪。只是老爷不许他们靠近,他们也只能这么看着、悲痛着。
直直过了好半天,李东阳这才勉力抑制住悲伤。摸出手帕将泪痕擦干净,又略略收拾了一番,这才深吸口气,伸手去推房门。待到将将要触及门扉的一刻,却是抑制不住的一阵颤抖,但随即坚定起来,一推而入。
房中,满溢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两个烧的正旺的火盆散发出大量的热气,使得冬日里闭门堵窗的环境中,有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闷气。
里屋榻上,李兆先仰首躺着,双目紧闭。原先白皙的面庞,此时却是如同黄蜡。眼窝深陷,青筋裸露。如果不是胸口时不时的微微起伏,还间歇伴随着的轻咳,简直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李东阳努力坚持着,让自己不要倒下。就那么站在外屋足足看了近大半个时辰,这才一咬牙,转身大步走出房门。
当他迈入书房之后,一张清矍的面孔满是狰狞怨毒之色。自己的儿子到了今日这般地步,罪魁祸首便是那个该死的小畜生苏默。可笑那谢迁,还来跟自己说什么无辜。若那苏默无辜,那自己儿子这又算什么?
此番虽然算不得刻意为儿子报仇,但如此顺水推舟一番,想必那小畜生活下来的概率也不会太大。即便是能侥幸逃脱,那待他回京之日,也可治他个罔顾皇命、擅起边衅之罪,总要这畜生付出代价才是。
那小畜生的事儿至此再没什么可做的了,一切便看后续发展吧。但是儿子时至今日地步,除了那小畜生必须死外,和他有关联的,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英国公那老无赖暂时没办法去动,但是那礼部左侍郎程敏政,却是休想好过了。程敏政的闺女自幼指婚,许给了苏家子,这事儿几乎全京城都知道了。
而且这次塞外之事,程家女在其中大有手尾,这事儿虽做的极隐秘,但又如何能瞒得过他李东阳?如今官面上没法办他,但谁又说官面之下不能出招的?
更不要说,程敏政身为礼部左侍郎,正是此次乡试的阅卷官。自家儿子此番乡试黜落,说到底不也是他程敏政的手笔吗?于公于私,这笔账落到程敏政头上,也不算冤屈了他。
李东阳枯坐椅中,没点灯的书房中幽幽暗暗,如同鬼蜮。暗影中,他的双眼闪烁着冷厉森寒的光泽,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寒意,让整个书房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好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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