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虽准了韦欢一日假,她却依旧在前殿待着,听我回来,如往常那般率人迎我,见了婉儿,略略扬眉,却并不多问,婉儿弯腰自除了鞋履,随我入内,方向韦欢颔首道:“陛下命公主作封禅赋,遣我在此以备咨诹。”
韦欢了然点头,转眼就叫人将书房一切备好,我等婉儿先进去,挽着她手道:“你昨夜那么晚睡,今日不要在这里了,回去休息罢。”
韦欢低声道:“也不怎么困倦,就在这里坐着还凉爽些。”见我要问她,忙压着我手道:“我那里冰够用,灯烛也够了,只是总不如这里宽敞。二娘安心去写赋罢,上官才人还等着呢。”
我道:“你不要走,等我出来,有话同你说。”走进书房,见婉儿还站着,忙道:“上官师傅怎么不坐?”又张罗人端茶。
婉儿道:“妾不过佐公主背了几日书,当不得‘师傅’二字,公主日后不要再用这两个字了。”
我笑道:“上官师傅教了我这些时候,如今还教我典籍,怎么不是师傅?自发蒙时人背的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今不得执弟子礼,只能口头上唤一句‘师傅’,我还嫌简薄了呢,望上官师傅不要过于自谦。”既说了这话,越发恭敬,等茶上来时便从宫人手里接过,亲手奉给婉儿,她推辞几次不得,只好接了,我看着她喝了一口,又伸手去接茶碗,婉儿先我一步起身,将茶碗摆在几上,我把左右宫人都打发走,站在婉儿身边,笑眯眯地看她:“上官师傅觉得此茶如何?”
婉儿偏头看了茶碗一眼,一低头回道:“极好。”
我道:“这是湖州紫笋,阿娘曾夸过的茶。上官师傅喜欢,我就叫人给师傅送一片去。”
婉儿看我道:“陛下既命妾来,便是供公主差遣的,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我笑道:“既是阿娘的差遣,那阿娘让上官师傅做什么,我就跟着上官师傅做什么,阿娘让上官师傅说什么,我也只听什么。”
婉儿此时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道:“若是这样,那公主便快些写封禅赋罢。”
我挑眉看她:“只是写赋么?”
婉儿对我一笑,道:“方才陛下除了吩咐写赋,还有什么?”
我将母亲的话一回想,迟疑地道:“吴王?”
婉儿淡笑不答,我凑到近前悄声问:“师傅告诉我,四哥朝觐之事,是阿娘的主意,还是阿耶的主意?”
婉儿道:“陛下与圣人本是一体,陛下之心,便是圣人之心。”
我道:“那就是阿娘的意思——既是阿娘特地嘱咐,我们一定好好和四哥来往,是这意思吗?”
婉儿道:“想来天下父母之心,总是希望儿女和睦的。”
我再追问时,她却闭了口,一个字也不肯多谈。我想母亲既吩咐她来,该说的她自然会和我说,便不再追问,只绞尽脑汁地去作赋。
好在婉儿捉刀之事是母亲亲口御承,因此我写时她一直便站在旁边指点,我只照着她说的改动字句,不多时将一篇写完,婉儿看过点头,才恭恭敬敬地送她出去。
韦欢一直候在外面,婉儿告辞时不住拿眼看我,我等人走了问她:“怎么了?”
韦欢见身边无人,早嗔恼道:“平时天后跟前个个人来你都送礼,怎么上官才人来了倒不送了?”
我一怔:“她这样的人物…也会收金银俗物么?”
韦欢道:“你怎知她是怎样的人物?又怎知她不收金银俗物?”
我经她一点,才想起自己果然是太先入为主,父母身边重要的执事,我惯例都常送礼,对婉儿却鲜有馈赠,虽然她未必在乎这些东西,然而外人看来,难免是厚此薄彼,讪讪道:“我方才说送她一片茶,不然你看看,再加些什么,一道儿送去?”
韦欢立刻道:“那就拿紫笋。再将库里的好料子选几匹送去。”
我还问:“这些布帛锦绣一搬过去,人人都看见了,似是不大好?”
韦欢道:“你偷偷摸摸送的东西,难道就没人看见么?再说,你平日口口声声师傅师傅地唤着,陛下还特地派她来替你写赋…”
我道:“不是替我写,是指点我写…”被韦欢白了一眼,摸了摸鼻子,小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韦欢没好气地道:“不然就选十匹上好的孔雀罗,送到郑娘子那里,只说是你谢上官才人的束脩。”说着忽然蹙了眉,急急从怀里袖出一张纸看。我也伸头去看,但见上面以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宫中诸执事的姓名、生辰及节庆等日子,不由好奇道:“你从哪弄来这个?我从没见过。”
她白我:“这些事你问都不曾问过,怎么会记得?”
我接过这纸仔细一看,却是韦欢的笔迹,知道必是她素日的收罗,在上面找了一圈,又问:“阿欢,你是不是从未曾同我说过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在正月初一,恰是新年大朝的时候,所以从不曾在正日子办过。每回都只是例行收些礼物和赏赐。只有今年因是满十二、进十三的大年,父亲和母亲在正月初二额外给我设了一宴,赐了好几箱子金银玉器,还有各色锦缎三千匹,其余人也不过各自更添些贵重的礼物罢了,并无甚特别之处。那时韦欢与我还生分着,只随大流向我贺了一贺。我平时起居动静已是极受人关怀,反倒不喜欢再以生日之类的理由更受瞩目,所以并不大在意这些虚礼,韦欢却不一样,她的生日,我若记得,替她贺一贺,便是大大的长脸,再赐些钱帛,正好也供她敷用——我近日才知宫里若临时想要用些什么都要自己买,宫中物价数倍于宫外,韦欢那点俸料,根本不够她花销。亏我还特地把私库交给她,连守库的人都换成与她交好的宫人,这人却实在是实心眼,一寸布都不肯多拿,真是既叫我欢喜,又叫我忧愁。
韦欢道:“我的生日早已过了,不劳挂心——二娘若觉得我方才说的对,便叫人去开库拿料子去?”
我嗯了一声,看她向后面走,不知不觉就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韦欢站住看我:“二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不觉挠挠头,道:“我库里都还有些什么?许久没看过了,不如去看看。”
韦欢瞥我一眼:“大多都在京城,这里只有近来陛下们赐的锦缎等物,二娘也想看么?”
我道:“既是锦缎之类,那更要看了,马上入了秋,可以选好料子,多做几身衣裳了。”寻得了借口,便名正言顺地扯着韦欢去存放的地方,果然见里面只有常备的锦缎、金银器物和百余贯官钱。韦欢叫人验了勘合,领了布料,就立着写了进出例项,一时又有人来问她话,她便站住听了。
我留神看她处置,但听每一事不过三两句便打发了,处置得极干脆利落,所判所决,细一推敲,无不中式,且她办事时那股果决神情,又与平日大不相同,倒有几分她从前打球挥杆时那股英武模样,比之这些时候那股温柔,又别有一番动人滋味,不由得就望着她笑起来,韦欢初时未觉,等出去时回头见了我便怪道:“一天里不是发呆,就是走神,正事倒一些不想,这是怎么了?”
我道:“谁说我没想正事,我…我方才还在想一件正事呢。”
韦欢挑眉看我,我却真是有件要事,因命人唤了宋佛佑与新选的宦官丞冯世良来:“我见你们平日交代事情,无非是廊下、檐下,也没个固定的地方,且早上也有人来,午后也有人来,一日之事,竟是一次回不尽的,处置起来也不方便。不如在书房外另辟一间,我宫中一切文书往来、账册籍簿,以及常看之书,连我素日上学所备要之物皆存于此,也设几榻座次,你们平日里要听事、要听人回话,或是有什么要处置的,就在这里,也省得在外面当众吩咐,或有斥责打骂,既不机密,也失体面。若有大事,我在此召你们三个一体相见,也更便宜。”
其实我的住所往往也如贞观殿,有听事、受朝之前庭正殿,只是从前我年纪小,殿中事一向直接报到母亲那里去,那正殿除了领受圣旨及节庆日阖宫上下向我庆贺外并无他用。如今母亲既准我自主,我便也仿了前朝的例,设了个议事堂。这么一来,韦欢、宋佛佑和冯世良办事有了固定的地方,处置起来更名正言顺,且这里一切灯烛铺费,皆从我的等级中出,所用物件既佳,亦无克扣之虑,若一时渴了饿了,亦随时有人供奉,再则我亦可常常在他们议事时过来,看看这些事的处置程式,宫中之事,也不至如从前那般茫然懵懂,一无所知——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章程,本还想回京再办,今日见韦欢站在库里办事,甚是辛苦,索性先提了出来。
如今我在自己宫里说话极算数,又是对这三人都好的事,果然他们都无异议,我本想将此事交给韦欢,想到冯世良是新选到我这里的,还不知其人如何,便笑眯眯将这差使交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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