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大事甚多。李睿终于将赵氏娶进了门,算是彻底告别了他的少年时代,住进了父亲为他大兴土木所修的冀王宅;义安公主自光顺门出嫁,走时眼泪汪汪,却不得不吞声忍泪,说些“家国大事,义在不辞”的套话;父亲将启程封禅时,却犯了风眩之症,休养数日,病情不但没有见好,反而更加加重了,不得已,只能下了停封禅诏,却是心有不甘,又下令明年二月往幸东都。
父亲此次病得着实严重,往年他再怎样都还能强起走上几步,亦能坐在榻上听政处事,可是这次他几乎完全不能听事,母亲先迅速代管了朝政,半日之后,却又假托父亲的意思下了一道旨意,让太子御光顺门监国听事,小事咸由太子决之。
我之所以知道这诏令只是假托父亲的名义,是因为诏令下时,我正随同母亲在紫宸殿侍疾。父亲一病,母亲便如往日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候着他,我住在宫中,往来便利,便也日日前来,母亲处分一应私密事务时,我都在侧。而令太子监国这份诏令,论理该是许多人讨论过,或是父亲首肯过才下的旨意,母亲却一人就做了决断,也没用中书舍人,自己亲笔写了诏令,模仿父亲的口气,说自己是“代拟诏旨”,然而父亲下这样的诏令并非反常之事,门下并无异议,立刻便颁行了。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看上去如任何一个忧心丈夫的小妇人一样,不施铅粉、素面朝天,她的一切言行举止中都带着些许难言的凝重,仿佛丈夫的病情已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使她无暇再顾及往日里那些争权夺利的手段,然而她这凝重只持续到团儿来之前,等团儿默不吭声地进来时,母亲便露出些许隐秘的喜色,牵着我走到一边,命我和婉儿各站在几步之外:“不要叫人靠近。”
殿中早已由母亲的心腹把守,她却偏偏还要叫我和婉儿再守一遍,我心中好奇顿生,站立的时候竖耳倾听,隐约听得“吴王”两字,又不敢听了,再看婉儿,只见她低着头、袖着手,一动不动,仿佛入定高僧。
母亲和团儿谈了约有两刻之久,团儿退出去后,母亲又招手叫婉儿过去,说了几句之后,婉儿便也退了出去,殿中只有在床上昏昏沉睡的父亲,和在外间的我们俩。
母亲与团儿和婉儿说话时都极果决,到我面前时却犹豫了片刻,方道:“兕子,阿娘要托你做一件事。”
我见她神色,有些紧张,咽了一口口水,才道:“阿娘叫我做什么事?”
母亲到这时却又犹豫起来,将我看了又看,良久也未回答,只是招手叫我挨着她坐下,一手将我紧紧搂住,我偷偷自侧面抬眼看她,却见她闭上了眼,像是在凝神思考着什么,良久之后,她睁开了眼,转头看我:“你这些时候带人打球,一队中约有多少人?”
我怔了怔,道:“独孤绍、崔明德和韦欢一总荐了十二个人进来,这些人又陆续荐了几个,连她们的仆从奴婢,还有我宫里的人,少时五六人为一队,多时二三十也有。”
母亲点头道:“如此两队相加,便有数十人之多。”
我道:“若算上选骑和供奉,约至百人罢。”
母亲又问:“这些人球技都好么?”
我斟酌道:“大致都比我强些,都能为马球,不必乘驴,在女妇中都算是有膂力了。”
母亲道:“我这便下令,从宫人中选二百名有体力者,随你打球玩耍,你或叫独孤绍,或叫韦欢带她们操练,习鞠不辍,若朱镜、蓬莱殿中住不下,可入绫绮殿。”
我犹疑道:“可是父亲正病着,我还率人打球…不大好罢?”
母亲笑得颇有深意:“谁说叫你去打球?是叫人操练,以供你日后使用。”看我一眼,又道:“你若担心,不如这样,便说你要为陛下献鞠舞,所以选人操练。若如此,二百也不够,先选五百操练,择其善百二十人于元日献舞,此事三日内务必妥善办好。”
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母亲,又向内间一看,父亲虽患风眩,不能视事,却远非上次那等不治之象,母亲以我的名义操练膂力妇人,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何况,若事真有变,中外全副武装的禁军便不下数万,数百妇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母亲还在等我的回话,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咬着牙道:“是。”想一想,终究是偏心韦欢,因道:“独孤绍出身代北名族,习于军事,还是叫她进宫来领人操练吧。她家中有数十侍儿,素日在家中常常为操演之戏,亦可带入宫中,作为辅助。”这话说得露骨,其实已存了几分试探母亲的意思,话说出口,又有些怕母亲听出来,不住拿眼瞟她,她却露出几分赞赏之色,对我笑着点点头:“可。”
我心情沉重地对她行个礼,将要辞出去时,她叫住我:“我想了想,你于宫中人事不大熟悉,选人之事,还是叫阿青去办罢,你只管同独孤绍说一声就是。”
我方才还只是紧张,这会儿心却有些凉,张了张口,想要叫“阿娘”,又低了头,道:“是。”她像是看出我的不乐意,重又将我搂住——这回搂得比方才更紧了——在背上用力拍了几下,才道:“痴儿,不是嫌你年纪小、不经事,只是…此事你牵涉得越少越好。”
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抬起头去看她,想从她的脸色上看出些分晓——我倒不是以为她轻视我,而是觉得她连我也防着,心中有些烦闷,然而这会看她的脸色,却又觉得她并不是在防我,她此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一位慈母,眼中满是爱怜悯惜之意,我更加迷惑了,半懂不懂地应了一声,道:“那儿告退了。”说了一句,还不就走,只是看着她,她果然隔不一会便又叫住我,依旧是有些踟蹰的模样,少顷方道:“你阿嫂新近诞女,你该多去探望探望她,二郎毕竟是你哥哥,你不可与他太疏分了。”
我实在是不懂母亲到底在想些什么,闷闷应了一句,退出来后,立刻便打发几人,一人去请独孤绍,将我要练鞠舞等话传给她,请她速速进宫;一人去请阿青,告诉她母亲的意思;再一人却是去告诉韦欢和小浪,说我想替父亲祈福设斋,让她们将绢钱挪出来,以备万一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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