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为一个谍子,卓尔混得并不怎么好,但是不代表他看着那一丝异处突兀地出现,而后眼睁睁地看它溜掉。
拿起了身前的黑石钵,卓尔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就站到了那妇人归家的路上。
黑漆漆的石钵,就横在两人的中间。
卓尔单掌竖在胸口,微微一低头,虽不开口,却等若在说:“请施主慈悲。”
武大媳妇望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那双修长如刀锋的白眉,黝黑却不失英气的面容,却是轻轻一笑:“我的师父,这样精壮漂亮的汉子,纵是皮肉黑了些,又何苦做了这讨饭的头陀?你要俺布施,俺身上可没带银钱,你若不嫌弃,俺这身子你要不要?”
说话间,武大媳妇身子一歪,就朝卓尔身上倒过来。
可还不等她蹭着一点边,一根黑色的木杖已经不着痕迹横在了两人中间。
女人和男人的目光一触,武大媳妇头一偏,啐了一口唾沫:“看着模样长大,也和我家那个只会劈柴的夯货一般,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骂过了嘴,这妇人将水蛇腰一扭,提着篮子便走。
后面那些看热闹的香客,一个个都在摇头:“果然是个脸酸心硬的婆娘,除了武大这老实人,却有谁生受得这般媳妇!”
也有的好事之徒,过来责怪卓尔:“你这哑头陀也好生无礼,这地藏庵乃是比丘尼这等女众焚修的所在,却哪里容得你这头陀在这里讨吃的?没得坏了人家的名声!我见你也是出家人,本县僧院也还有几座,赵上人住持的宝庆寺离着远了些,便送你到弘化寺挂单如何?”
也有的人嘿嘿一笑,那笑容就流露出一丝贱味来:“弘化寺却是好所在,一旁是观音庵,一旁是地藏庵,正对着玄明观,从此后头陀道人,都在庵里认了一张床上走同道的客兄客弟,岂不是一桩美谈?”
这些下三路的怪话越说越不堪,也有老成的人不想理会,干脆远远走掉了事。也有的还想过来撩拨卓尔几下,但看他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黑石钵,终究是没敢太过分。
对这些闲人,卓尔一概不理会,只是重新又坐了下来,闭上双眼晒起太阳。
卖完了今天最后一笼炊饼,武大郎告别了卖鸭梨的郓哥,挑着担子走回了小楼。
然而刚走进紫石街头,就听见自家媳妇的声音穿入了耳朵:“好个怪囚根子!长这样大个身子,却是花木瓜空好看,一点球事不顶!老娘要你烧水与我洗浴,你为何不肯应声?”
这喝骂声动静极大,只见阳谷县里那些看热闹的闲汉,已经聚集了不少,自家小楼下面,自家媳妇一只脚踏在板凳上面,只是指着家门口大骂。她身上不知为何都浸得是水,抹胸几乎都勾不住胸口,沾湿的衣物贴在身上,更是影影绰绰地露出曼妙有致的身躯来。
那些闲汉远远地望见武大郎,也有喊“三寸钉”的,也有喊“谷树皮”的,武大郎臊得满脸滚烫,焦黄脸皮都变成了一片红通通,只得低着头,挤开人群,走到自家媳妇面前,低声下气地道:“你在门首这般做什么?好生没有体面。且这样**的,害下寒症,岂不把自家身子都弄坏了,且回去吧,俺去烧热水,点热茶与你吃。”
他这里告饶,那妇人反倒更来了情绪,冷笑道:“真是普天下的汉子都死绝了,却叫俺嫁给你这孬货,倒与那傻憨憨的兄弟做了一对!便养个猫啊狗的,还知道去替老娘咬那做对头的人呢,你却连狗都不如!你那没大用、光长个子的兄弟,一在家里吃我的、用我的,到此刻屁事不顶,你也是个软发髻的货色,只会说些屁话!走,且回去,待老娘洗浴干净,再和你细细地算账!”
得了这句算账,武大郎总算是放下心来,向四周硬挤出一点笑容,作个罗圈揖,连声道:“诸位且回去吧,这里委实没有什么可看的。请回,请回。”
那些围观的闲汉,只是嘻嘻哈哈道:“尊夫人这般恼怒,怕是大郎你洗脚倒夜壶也不能消气的。俺们在此,尊夫人不过骂上几句,若我等走了,却叫大郎顶夜壶跪搓板,可如何是好?”
武大郎只当听不到,叹了一口气,匆匆进了小楼,关门落窗,又听得里面一阵摔锅打碗的动静。
这时候,王婆也挺着肚子,从地藏庵溜达回来,她塞了一肚子茶食,正觉得有些困倦,但看着这帮闲汉,不由得讶异道:“武大媳妇去上了一回香,怎么就发了这大气性?”
说罢,她抄起手来道:“诸位若是吃茶,便请入内来坐。若是围在干岸上看热闹,挡了老婆子的生意,却莫怪老婆子与你们点些滚水来吃。”
这些人也知道王婆年纪虽大,却是阳谷县里有名的女光棍,寻常的三姑六婆,和她比起来,居然都算是一心向佛的善女人了。
众人嬉笑了一会,听着小楼里渐渐没了动静,也就各自散去。
只是王婆望着隔壁小楼,想一想当初自己半夜里见着的异象,也微微一摇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小楼中过了许久,武大郎用袖子遮着脸,一步步地走下楼来。
但就算用袖子遮了脸,武大郎脸上那一道道血印子,还是瞒不了人。
武松立在小院里,望着兄长这幅模样,一个箭步上前,拿开了兄长袖子,望着那抓出来的伤口不由痛心道:“大哥,这样悍妇,你又何必忍耐!只要大哥一句话,俺这便给那妇人些颜色看看!”
武大郎勉强笑道:“二郎,你是个戴天履地的好汉,岂能和妇道人家厮打。今日里,想是你嫂嫂见着些伤心气恼的事情,又无处去说,所以弄成这般。俺知道的,俺都知道的,自嫁了俺,你嫂嫂心中苦恼,她是个要强的妇人,却是俺配不上她。往日里她对俺也十分尽心,俺是知道她的,岂能容不得这点小事?只是望二郎你莫要恼她。”
兄弟两人对视片刻,武松终于是扭开了脸,垂下了手中柴刀,低声道:“哥哥要俺如何做,俺听哥哥的。却不是为了旁人,只因为哥哥的吩咐,俺岂能不听的。”
听着兄弟的承诺,武大郎有些高兴又有些愧疚,最后只能冒出了一句最俗不过,也最朴实暖人的话:“俺去做些东西给你吃。”
说罢,他挪着步子走进了小楼里,却没有发现,自己兄弟的双脚,已经将后院地上的砖头都踩碎了。
而当他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片儿汤走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兄弟已经不见了
卓尔扶着乌木拐,手里托着黑石钵,慢吞吞地走过紫石街,目光在那个盯着灰墙上告示的汉子身上扫过,依旧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但他看见了那个年轻男人立在灰墙前面,双手紧了又紧,将那座小楼看了又看,然后提起柴刀,走进了西边那沉静的夜色里面。
看着这一幕,黑脸的青年无声地地叹息片刻,而后想到山上那人的感慨
“家务事,男女事,都是些破事、烂事、鸟事,你想去解决,然后却发觉该脱身的人,却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似乎作茧自缚便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这种时候,倒不如放一把火,烧出片白茫茫大地,才算是个清爽干净。”
卓尔从少年起,就当了娃娃兵,然后又做了谍子,早已经忘却了自己童年的家庭是什么模样,因为某些缘故,更没有思考过“建立一个家庭”这回事。但看着这一幕,却不由得感慨莫名。
但既然武二郎是朝着景阳冈的方向走去,那便脱离了他的监视范围,能够稍微少担一点责任,还是让装哑巴的卓尔感到了一丝安慰。
再一次踏上景阳冈,武松隐隐发觉,四周的景色比起之前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譬如那些树,树冠间少了很多伸展的枝杈,只剩下一个个难看的节疤,像是被不高明的木匠使刨子修整过一样。
这样的野林,看着少了一些天然的趣味,反倒多了一股人为的痕迹。
而地上的野草,长势也显得不怎样好,草叶细瘦,带着点点焦痕,像是被野火延烧后残存的新芽,在生长期被人用石碾子一道道碾过去。
而这样谈不上有美感的景致,却一股杀意,沉默地延展在武松面前。
那杀意从那些少了枝叶的树梢来,从那些多了裂纹的岩石间来,从那些花败叶焦的草丛中来,一座矮岗,处处杀机,仿佛千古厮杀场,都搬来了景阳冈。
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武松目光一转,却没有退后的意思,却向着那杀意最饱满的地方走过去。
只是,那条路不通。
拦路的不是老虎,而是一个竹冠锦服的道士,那张似笑非笑的嘲讽脸,看起来好生面熟。
“上次被老虎打了,我送你下山,还附赠忘忧散一丸,让你忘了那晚的事。我本以为武二郎不会再来景阳冈了,可这矮岗子毕竟是你武二郎的发迹之地,该来的总是要来,拦是拦不住的。”
说罢,竹冠道士向着武松一伸手:“那只贪嘴老虎,正在里面和我那师侄玩龙虎斗,你要想参一脚,我倒是没有意见。”
就在武松踏上景阳冈的时候,阳谷县占地最大也最豪奢的西门提刑府,也正一片灯火通明。
虽然之前的升官筵席被搅了个一塌糊涂,但西门庆这个新任提刑知事,倒还是迅速调整了心情。
此刻,他与妻妾们坐在后花园芙蓉亭里调笑,又叫厨下收拾了一桌酒菜,唱曲行令,一派热闹景象。
直闹到半夜,又移到妻子吴月娘房里,叫小厨房准备了宵夜酒果,细细地消遣。
吴月娘是东平府清河县人,父亲是个官场蹭蹬了一辈子的小武臣,虽然号称是官眷,但嫁给西门庆这样名下有许多产业的豪商,也不算委屈。
而对西门庆而言,他更喜欢那些会唱曲、床第间会应承的风流女娘,偶尔也会在男宠身上品味一下别样意趣,但吴月娘这样一位沉静娴熟的夫人,也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品。
就像是正房上挂着的中堂字画,虽然那些字和画,缺乏闺房仕女图那样的细腻笔触,也不能如春宫册子一般拿来助兴,但大气、体面,能够衬出他事业与家庭的完满,便也足够了。
何况吴月娘虽然不怎么解风情,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呢。
捧着一碗酸笋鸡汤,将一丝细嫩的小鸡里脊肉尖挑出来,喂给西门庆吃了,这位西门家的大娘子柔声道:“今日地藏庵的薛师姑又差人送了几盒点心来,七月节令,先供了磨合罗孩儿祭织女娘娘与菩萨,事毕后又是盂兰盆普渡大斋,却问我们今年要请哪一处的师父打斋呢。”
听了吴月娘这话,西门庆知道自己这个大房妻子最是信奉神佛,随口道:“我们家常年与玉皇庙吴道官节头年尾来往,便还在玉皇庙打斋罢了。只是看这薛尼姑如此有虔心,便叫她当天到后宅里念一堂经,留她吃了斋饭,再送她一匹布的事情。”
吴月娘笑道:“你也是个心里糊涂的货,中元普渡,这是何等的大事,各处寺观都要念经放焰口,偏你颜面大,人家不在庵里主事,却要上俺们家里来!”
西门庆笑道:“既如此,那便改到地藏庵,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那地藏庵终究场面小些,不甚好看罢了。”
吴月娘咬了咬指头,才说道:“我知你如今做了提刑相公,这等场面都要气派好看,自然家里还是要去玉皇庙打斋的。只是地藏庵那里,我也少不得要布施一分,随喜则个,也免得开罪了菩萨。”
西门庆想了想道:“如此,便照玉皇庙打斋的例,只是经钱、衬施减上一半,给那薛姑子。毕竟那僧家不比吴道官,没有正经身份的,减去一半,料也没什么妨碍。”
他这样说,吴月娘才算是应下了。
只是西门庆揽着这位正房夫人就寝的时候,却微微一蹙眉,想起那些关于薛尼姑不守清规的风言风语。但他随即就摇了摇头:“这点小事,想它做什么?那地藏庵里又没有美人与我消受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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