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贞夫坐在一条山溪旁,轻轻抚弄着他那副著名的普鲁士风八字胡。
这几日的交涉中,出乎他所料的,相犬养毅和大藏大臣高桥是清,就已经流露出了要与那些高野山僧人合作的意象。
这种毫无节操的表现,除了让荒木贞夫更加厌恶那些帝国文官和民选政客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感想可以表。
他一个人静坐在这里,思考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犬养毅和高桥是清如此轻易地倒向高野山,除了他这样的老军头挂在嘴上的“**”、“不忠”、“非国民”之类帽子外,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便是在伊藤博文那批明治元老之后,内阁方面竟是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通吃6军和海军的强势相。
内阁文官对军部的影响力越微弱,于是渐渐地内阁也就不把军部方面视作自己的利益范围。在此之前,军部方面还可以依赖6军的绝对强势地位,对内压制海军,对外震慑内阁,可如果有比6军更为强势的力量登上舞台的话,局面又会如何?
内阁文官们不用说,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和对方攀上关系。而在内阁权威已经显出衰象的现在,意图重新将政局导回到大正时代的犬养毅、高桥是清,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将军部的利益拱手让给高野山!
虽然像荒木贞夫这样的军部大佬,没事就在军部主导的刊物上,大谈特谈什么“帝国6军皆是捍卫皇国的清廉正直之士”。而且军方不比政友会这类参政党,平时里有军事保密原则在,新闻记者们也极少曝光军方的负面新闻,相对而言还算是保持着帝国政界中少有的正面形象。
但这种全然靠新闻管制装点出来的正面形象下面,到底有多肮脏?
或许有人觉得,当初弄得海军大将们纷纷下台的“西门子事件”,已经算是军部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贪渎大案。可海军在那场事件中捞的好处,放在6军大臣面前,便只得一个轻蔑的冷笑。
要知道,在沙俄灭亡之后,6军借口对红色俄罗斯政权进行武装干涉,出兵西伯利亚其间,6军大员们就直接把六亿军费给吞掉了大半!直到战争结束,还截留下两千四百万日元的特别预算款,当成了6军高官们的小金库。
两千四八万日元在此时是个什么概念?举个例子,帝国最大的官营钢铁厂“八幡制铁所”,其启动资金也不过是五十七万日元。6军侵吞的经费,就等于是一口气吞掉了五个八幡制铁所!
而就算6军吃相如此难看,也没有任何人敢于说三道四。虽然当时众议院组织了联合调查会,打算调查这笔军费的去向,而6军就敢直接刺杀了主持调查的东京检察长,而后宣布“尸体已经火化”了事!
作为6军上层的大人物,6军皇道派台面上的领袖,荒木贞夫自然也享受了很多年这种横着走的愉悦感。
而且他也深知,到底什么才是6军的根本利益——枪和钱袋!
不管是足够压制海军和内阁的常备武力,还是让最**的政客都望尘莫及的巨额军费,这两条才是6军得以在帝国立足的根本,也是6军和内阁、海军斗争不断的原因。
甚至作为皇道派的大佬,荒木贞夫随时可以鼓动东京第一师团的下级军官们,为了尽忠天皇,而去刺杀内阁要员,玩“天诛國贼”的把戏。事后,再把犯人朝军事法庭一送,换取一个惩办减免。
这种手法,不但震慑了政敌,还确保了皇道派的大佬们手上不沾血,也难怪皇道派的力量越来越强,几乎有一统军部、唯我独尊的势头!
可要是有一支战斗力不输给6军的军事力量,突然出现在了帝国内部的话,该怎么办?
原本这种假设是不可能存在的,海军固然有着强大的军备,但是海军的作战主场在海上,联合舰队的炮口也绝对不敢对准东京,天然地就比掌握帝国所有6上驻军的6军矮一头。
更不要说,6军的前身长州藩军,便是推翻幕府、还政天皇的维新功臣,这些年来,6军对外开疆拓土,对内护卫皇居、鎭压叛乱,不管是天皇家族还是华族财阀,民选政客还是内阁要员,都是在6军的保护之下。
就连天皇也明白,万一国内生了沙俄般的大规模叛乱,只凭那些幕府御庭番众之流改组的警视厅,还是上不了岸的海军,都顶不上用场,能够堪为帝国守护神的,也只有6军而已。
所以天皇裕仁要表示他作为军方领袖的一面时,也只会穿上6军元帅服。
可是这种然的地位,眼下竟然有不保之虞!
天晓得高野山那些装神弄鬼的僧人,何时掌握了如此强大的武备,竟在短时间内就控制了整个东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进行了这样一场兵变!
6军所有的地位,都建立在它是一个只对天皇负责的最强暴力机关。可如果“最强暴力机关”变成了“第二强暴力机关”,那么6军之前攫取的利益,必然都要被吐出来,拿去供奉给新的胜利者享用!
想到此处,作为6军皇道派的大佬,荒木贞夫就不由得感到心如刀绞。
但对于这样的事情,该怎样应对,那就不是荒木贞夫一个人说了算的。起码,他的老搭档真崎甚三郎,还有6军部、军事参议院的老将们,都应该参加进来。
毕竟,这不是之前那些定点拔除内阁要员的刺杀事件,只要几位大佬略略地示意一下,便有被皇道派小册子弄坏了脑子的天真青年军官,嗷嗷叫着替他们无偿卖命的。
这一次要战斗的,乃是之前从所未有的敌人!
荒木贞夫正想到出神时候,身后却想起了大角岑生的声音:“荒木阁下,原来你在这里。请收拾一下,此番与高野山僧正的联合考察行动即将结束,我们也该返回大本营,在陛下御前奏陈所见所闻啦。”
看着粗壮得如北海道黑熊一般的海军大臣大角岑生,荒木贞夫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要和高野山这支政变僧军对抗,那么要不要联合海军的力量?
这个念头才出现,又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日清、日俄两场战争里,海军力量急膨胀,如果不是6军借着西门子事件,强行把海军打压下去,逼着大批海军要员下台,以至于海军现在都屈居6军之下。那么此刻的帝国,便是海军的天下,再没有6军什么事了。
这样危险的竞争者,还是让他们保持这个应有的模样吧。
何况……
看着面前这个粗壮如熊的海军大臣,荒木贞夫却有些嘲弄地想起,这位看起来威严无比的海相阁下,虽然是当仁不让的海军掌门人,可惜其才具和胆量,一点也比不上他的前任们。这样的人物,还有那支不能上岸的海军,还真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起到什么作用不成?
心下如此鄙夷着,荒木贞夫还是矜持地一点头:“海相阁下,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离开吧。”
说到这里,荒木贞夫一转身,像要将面前的美景全部收入掌心一般地握住拳头:“下一次到来的时候,希望这片美丽的土地,已经是属于皇国的领土!”
……
………
遥远的海南岛,如今的大宋琼州地界,一群时空偷渡客们的野心、妄念、私慾、阴谋交错着。
但从这座亚热带岛屿向北,大宋东平府地界,则是上演着另一幕的活剧。
“抄家?”
盘膝坐在大运河畔的一方青石上,早已摘了巫师胡子的仙术士,手中把玩着那只渔鼓,蹙眉道:“就算是要抄西门庆家,公孙师侄你莫非还以为我们能捞到大头不成?”
说到这里,魏野仍旧是那张嘲讽脸,望着府衙方向冷笑道:
“陈文昭虽然在蔡党中算是比较清廉的一个,可不表示他对西门庆家的产业不动心!要知道,如今蔡京已经罢相在家,就算再怎么功名心热,此刻也得做出个写《闲情赋》的态度去给那位赵官家看。他这位老公相都要装怂雌伏,下面这些鸡零狗碎的党羽,自然也得为自家找出路。别的不说,起码王黼这金睛子那里要多送点好处打点吧?不说升官财,只求太平度日,这笔款子也总是少不了的。那除了西门庆家,陈文昭又能到哪找补?”
说到这里,仙术士终于是带上了一丝痛惜之情:“不说陈文昭,清河县和阳谷县还有这么多只鬣狗在等着分尸体。虽然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没种昧了咱们这份,可是咱们要吃独食,官面上的难度就大了些。要换成你那师兄许玄龄,凭他葆光殿侍宸的身份,倒是不难,可汴梁那边离不得他。而你……”
魏野叹息一声,感慨道:“区区一个神霄宫使差遣,这就太微不足道了一些。”
公孙胜看着小师叔的这张脸,读出了他表情中的那些不满与遗憾,非常想多嘴一句:“小师叔,我这神霄宫使的差遣,还不是你安排给我的。”
但他修道年久,虽然在江湖上染上了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绿林习气,但这侍奉师长的本行倒还没有丢下。
特别是和小师叔相处了这么几天,他知道小师叔现在正满嘴跑舌头,只需要一个会吐槽的捧哏而已。
但做捧哏也是很辛苦、很讲究天分的一件事。
起码在公孙胜看来,他能尽参地煞幻术,绝非什么笨人,但在这件事上面,就未免很没才情了些。
于是公孙胜只得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说道:“虽然师侄官卑职小,但师侄还背着一个钦使名义,若想要在这件案子中分润些许,又有何难?”
魏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摇头道:“你也知道自己担着个钦使名义,可你那钦使是到东岳行香打醮去的,怎么能在东平府这里久留?到时候别人不说,陈文昭第一个就要拿着你这东岳进香的名义说事,到那时候,你再怎样厚脸皮,这皇命的帽子扣下来,我倒看你是走人呢、走人呢还是走人呢?”
两句话把公孙胜堵得答不上来,魏野耸了耸肩,将手中渔鼓朝他手中一递:“且不管这些官场上的文章,你先看看,师叔这只渔鼓有什么玄妙?”
罗真人这一脉,讲求的乃是天罡地煞变化之术,于祭炼法器上没有什么深入研究,就连公孙胜那口松文剑,在魏野那大堆收藏面前也显得极为不起眼。此刻公孙胜见魏野叫他品鉴法器,倒是好生疑惑。
小心翼翼将渔鼓接过,摸着凉滑如玉的青嫩竹皮,可在公孙胜的感知中,却似有一道道云篆秘符,蜿蜒于指腹之下。
见着公孙胜的反应,魏野点了点头说道:“看你的表情,似乎已经看出些端倪?魏某这渔鼓,采自罗浮山福地中特产的百岁天符竹。那天符竹乃是昔日抱朴子葛稚川于罗浮山炼丹时,喝令南海广利王行云布雨、以解亢旱灾情。因为抱朴子当时手头没有承符的纸张,于是以竹叶代替符纸,书道符于其上,不料却从此留下这一脉异种。论其本质,可与三茅真君在茅山手植的玄文竹、鬼谷子留于仙居洞的云篆竹鼎足而三,也算是符道中人难得一见的妙品。”
公孙胜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就像他从前侍立在罗真人面前,听着罗真人谈及古仙轶闻的时候一个样,而绝不会去问,天符竹的产地怎样走,玄文竹又能在哪里买得到。
像这类天材地宝,生长之处定然也是险峰之下、幽谷之中,都是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就算有仙道中人移植栽种,也只会在那等寻常人不得其门而入的洞天福地之中。师长谈起这些宝物来,也只是给弟子辈增长见闻,没有说一定要厚着脸皮搞些来给后生晚辈做好处。
但小师叔既然将这渔鼓拿出来让自己参详,那就肯定有更深远的用意。像这样的师门前辈,最喜欢弄这样的玄虚,如果画一个圈出来问徒弟,如果你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一个圈”,就要大摇其头,然后用戒尺打你的脑袋,然后作一“丹不是圆,圆却是丹”之类的颂子出来。
或许你和刚入门的六岁小师弟一起回答这个问题,你作了一极具玄思哲理的颂子,小师弟却天真无忌地回答“这是一个圆圈”的时候,说不定那师门长辈又深感小师弟一颗童心活泼泼地,正合了道门赤子婴儿之道。而你写了一阐述玄理的颂子,却是满满的后天雕琢浮华之气,大失道门本旨,于是乎又挨了一顿戒尺……
于是吃过很多次这种亏的公孙胜,还是先谨慎地看了一眼小师叔,恭谨问道:“您想要弟子从哪个角度开始阐述呢?”
魏野不解地一蹙眉,像看着白痴一般扫了他一眼:“这还能从什么角度阐述?这只法器的祭炼手法,接下来的祭炼方向,法器材质的补完与强化,还有其中符印与气机的融合,最重要的还是其中种种玄机运化的根本思路。不谈这些,难道去谈什么牛屎牛黄?”
公孙胜长出一口气,方才把渔鼓放在掌心,心神凝定,感知着天符竹炼成的这只渔鼓究竟有怎样的物性。
不多时,他抬起头来,不怎么确定地说道:“小师叔,天符竹虽然是极罕见的天材地宝,可是就师侄看来,它胜在涵养灵机、运化符意这等精细事上。可小师叔你在渔鼓上所祭炼的符印,似是乾阳之气,猛然生,是个天雷动而一阳生的路数,符印与宝材并不是太相合。依着师侄看,是不是该换一种感应风雷之气的宝材,更合适一些?”
公孙胜应答得是小心谨慎,可魏野只是略略沉默片刻,又从袖中取出一节老竹。这节竹筒上没有天符竹那种仿佛绿玉般的嫩青质感,也没有天成符篆隐现其上,但竹皮表面却隐隐浮出一层细碎鳞甲,仿佛躺在魏野手中的不是一节竹筒,而是一段带鳞水族的躯干。
拿着这节竹筒,魏野向着公孙胜一点头:“既然你觉得天符竹的物性,与这渔鼓不合,那我就拿这问题来考考你。我手中这节化龙竹,也是少有的异种,长成之后,一遇阴天就能出龙吟之声,引动风雷大作。你就拿这节化龙竹来试一试手,看看这样炼成的渔鼓,究竟是不是更相合一些。”
“小师叔,你是知道我的,在这祭炼法器上,师侄实在不怎么精通,这个……”
“不精通?可以学嘛。我现在就传你祭炼之术……嗯,说起这祭炼法门,我也略有些心得,传你一招半式的,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过你觉得祭炼这样一只渔鼓,需要多少时间才够用?”
……
………
魏野手把手地教公孙胜祭炼法器,然而东平府这时候从府尹陈文昭,一直到阳谷县县令,都在忙着另一件事。
抄西门庆的家。
只可惜,西门庆之前巴结蔡家实在巴结得好,居然让他弄了一个提刑知事的官身回来。
要知道,这类提刑官也是标准的文官出身,而按照大宋一贯以来对文官的特殊照顾,只要不是卷入谋逆之类大罪,这种犯官总还有几分特权可以享受。
比如大宋那最著名的“不杀士大夫”原则,如今就照拂在西门庆头上。
东平府大牢里,西门庆人事不知地躺在囚室中,门外两个狱卒就在那聊着闲话:“实在是想不到,这西门大官人也算是咱们东平府头一个遮奢人物,如今却沦落成了个死囚!”
“莫乱说,西门大官人虽然牵扯进大案里面,可也只是一个窝藏不报的罪名,还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了不起就是流配远恶边州罢了,将来一旦遇到官家大赦天下,说不定还有回乡的一日。”
“回乡?西门大官人怕是没有那个福分了,我听说,知府相公已经定了案,断了一个流配沙门岛!这流配沙门岛的虽然不是死囚,却也和死囚没有什么分别了。”
听着“沙门岛”三字,就是那个一直为西门庆辩护的狱卒也不由得一个哆嗦,再不肯说下去了。
这也难怪,北宋一朝的沙门岛,也就是山东庙岛,从来不是善地。
那座海上小岛占地不大,上面看押流配犯人的沙门岛寨也很小,但偏偏刑部喜欢把重刑犯流放到这座小岛上来。
所以这座孤岛监狱,从来都是人满为患,拨给沙门岛寨的粮食也永远不够吃。所以沙门岛寨的历任知寨为了多克扣些许油水出来,便要想着法在监狱中进行人口削减。
给犯人上水刑、压土袋、打钢钉,这类很传统的无外伤杀人法,沙门岛寨的知寨们都不屑使用。往往是犯人前脚上了岛,后脚就被知寨扔下海喂鲨鱼。
就这,还算是格外仁慈之辈,有的知寨干脆就以杀人为乐,更有过一年斩杀六百人的战绩。此类恶名实在是多不胜数、远传八方,就连江湖上也传出了一句口号,叫做“生不至沙门岛”!
如果真的把西门庆流放到那等人间地狱,虽然是贯彻了大宋轻易不杀文官的传统,可也和杀了他没有什么两样了。
对于这些议论,西门庆浑然不晓,依旧浑浑噩噩地躺倒在囚室中,像是一截等待腐烂生蘑菇的老木头。
在他的手中,还握着那个白玉雕琢的童女像,只是那童女像面上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厌憎模样。
除了这尊白玉童女像,西门庆身上依旧浸满了血水。尽管他被抬进东平府大牢的头一天,牢头就受不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叫人烧了热水狠狠地洗刷了西门庆一遍。可是洗过之后,不知怎的,西门大官人满身又沾满了脓血,仿佛那些脓血是从他的毛孔里沁出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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