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快走!别傻站着!磨蹭个啥!?”
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张吉仰起头,帽檐处的积水哗哗的流到了地上,天上的雨水同样哗哗的砸在他的脸上。
油布雨衣下的衣袍,几乎都湿透了,亵衣黏着身子,冷冰冰湿漉漉,一动就离开皮肤,再一动又冷冰冰的贴回来,好似被鬼舌头舔过,一阵冰寒。脚下的靴子也浸透了水,走上两步,就啪叽啪叽的响了起来。冷风冷雨下,暮春的夜晚竟然让他感到了冬天的寒冷。
张吉身边,几十个军汉正吵吵闹闹的排着队往前走。
一列八节的列车停靠在站台旁,每一节车厢旁,都有几十近百人排着队在排队上车。而隔了一条三四丈宽的空空当,更多第九将的将校士卒在等候车辆。
高高矮矮十七八个人站在那条空当处,正是他们的存在,维持了秩序。张吉认识他们,第九将的正将副将,铁路总局的副贰,都是得仰着头才能见到的高管。
右手狠狠的抹了一把脸,挥掉多余的雨水,张吉大吼了起来,“他娘的。别耽搁,别停脚,往里面走。周大富!”他指着站在门口处,不知为什么不往里走的部下,“愣什么,还不往里走!想淋雨的话,一会儿让你到车顶上淋个痛快!”
然后那个愣在车门处的士兵,就被他的队官一脚踹了进去,惹起了后面的一片笑声。
笑声只是响了几声就停了,夜里冒雨登车,从中午开始,就在做出发的准备,几个时辰下来,人累了,也疲沓了,只剩抱怨的力气了。
抱怨声只要不太大,军官们只当听不见。后面还有两千弟兄在候车,张吉只求能早点上车出发,免得给顶头上司们盯上。
队正们在队列外盯着底下的士兵,让他这个副都头省了许多口舌。士兵们一个个的进入车厢之中,虽然比预计的要慢不少,也不知为什么,上车的士兵总是要在门口停一下,或许里面的座位安排的不好吧。
“好了,都上车吧。”
士兵们走完,队正们上车,张吉走在最后,跟随着队列一步步向前,到门边时,环顾左右,比起其他几个都,他这里算是快了,不是第一,却也是二三名了,在正将面前算是小露了一个脸。
带着得胜的微笑,张吉一步跨上车,砰的一下,撞到了前面的队正。
“怎么停了?”张吉不快的喝问道,却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车厢内安安静静,连个说话的声都没,只有他的声音最响亮。
下面有正将盯着,还吵吵闹闹,到了车上,都没别家人了,却斯文起来了?
张吉硬是挤开前面的队正,车厢内,连他都愣了。
青青草木不足为奇,幽园小径亦所在多有,但这些什物却出现在一节车厢上呢?
两条竹篱笆隔出一条小径,小径之外是两株芭蕉,一丛矮竹,带着青苔的泥地上,还有两本小小的兰草,野趣盎然。小径石子铺就,蜿蜒向前,只有四五步长,正对两扇竹木门扉,门扉两侧则是竹片拼墙,向两端延伸到车厢板壁上。
一面郊野的竹屋门墙,却突兀出现在车厢中,任谁看了都会愣住。
这是官车?
在乘车前,已经被上面通知说这一回由于暴雨,需要乘坐官车北上,其中甚至还有宰相们的专列。
张吉听说之后,心中就带上深深的期待,甚至在站台上车过程中,一直都分出一部分心神去想象宰辅们的专列上会是什么样子,还在想,也不知是谁有这个运气,能蹭上一点宰执的运气。
肯定是金玉为饰,到处都装点了上等的器物,连张长椅,都是用楠木制成。上面再铺了金丝狨的皮,就像那些议政们的马鞍,许多都是用金丝狨为垫。
两个字,就是奢侈。
但他现在才明白,什么才叫奢侈——浪费!
什么越金贵,就浪费什么,这就是奢侈了。
王吉是武学学生,虽然不被承认是士人之列,但也是读过书的人,尤其是史书,是武学必读,几千年的史书里面一半是勾心斗角,一半是打仗,兵法都从史书中来,石崇王恺斗富,那都是拿钱不当钱,丢着玩的。
金玉楠木对宰辅们来说,也只是普通玩意儿,列车之上,最金贵的还是这地面。
专列车厢也就一丈多宽,五丈多长,如果是三等车,能塞进去一百多人。要是二等车的卧铺,就是上下三层板子或两层板子四五十条。但这宰辅的专列,能直接修出一间山中小屋来。
所以他第一眼看见这节车厢,立刻就明白了这必然是都堂成员才能拥有。
上车的官兵,一部分进了门后,还有一部分就挤在小径上,前后进退不得。
张吉看了看前面拥挤的人群,小心的跨出了篱笆,在一众下属惊骇的目光中,在种着花木的青苔泥地上,留下了一个脚印,又一个脚印,直到竹木门前。
往门内望去,就是一间宽敞的长屋,里面空空荡荡,所有的陈设器物都给搬了下去,双眼所见,除了人还是人。他手底下的士兵,一个个挤挤挨挨。只在中间漏了一个空,围了一圈,中间一人穿了铁路特有的服色站着。
房间内的里面官兵,也发现了张吉,立刻叫了起来,“张都头来了。”
唯一的一个外人,目光转向张吉,拱了拱手,“张都头,在下伊德,忝为本车的副车掌。”
斯文有礼,看姿势、听说话,感觉就像是士人一般。张吉忙回了一礼,却是显得别扭,明显在军营里面生疏了。
伊德也没在意的样子,“本列列车,宰执专列之一,这节车厢是都堂相公们读书的书房。”
“都堂?!”
“相公?!!”
“专列?!!!”
张吉已经没再听伊德副车掌下面的话了,他发现周围官兵们的反应,就像他与同学正在教室里面打闹时,突然间发现训导不知何时手上提着马鞭站在了门口,一个个都懵了。即使是张吉本人,事前已经猜到了,但脑袋还是晕了一晕。
被训导盯上不是负重跑圈,就是小黑屋伺候,要是在这里失了态,又会如何?从情理上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张吉就是心虚。
都是只有官人们才能乘坐的官车,但官车也分三六九等,现在乘坐的可是所有列车中最高一档的。别说都堂相公们的专列,便是那一等九品官就能坐的车子,张吉也是没见识过。
伊德上前了半步,在张吉耳边轻声道:“还请都头约束部众,免得回去不好修理。还有都头手底下的人多,可能不方便躺着,还请见谅。”
张吉点头答应,伊德点头致意,告辞离开。
张吉目送他转身,后面的一群兵丁立刻自动让开,长刀分水,一划而开,轻轻巧巧就从另一头出去了。
“都坐吧。再挤一挤,让外面的兄弟进来。”
张吉恢复了身为副都头的本能,安排他手底下的官兵坐下。
这些只在传言中听说过宰相威严的官兵,一个个毕恭毕敬的坐在地上。不敢乱动,挺直了腰杆,除了屁股坐在地板上,就是后背也不敢靠上墙壁,生怕自己身上的雨水脏了墙壁。
想起了自家的一家远房的穷亲戚,每次登门,都是浑身不自在,坐在椅子上都左扭右扭,仿佛椅子上长了刺。父母说一句好话,他们立刻就会蹦起来谦虚再谦虚,就如气球一样飘着。
现在张吉也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了。
他娘的,怎么就这么不自在?
张吉暗暗骂着,但就是他本人,也是战战兢兢,连呼吸都轻了下来,担心自己出气重了,破坏了这间车厢。
只是心中还有一丝不安,吴起吮痈的故事不由自主的在心底。
那个被吴子吸了脓毒的士兵,也只有跟他的父兄一样,上阵奋力拼杀以回报厚恩了吧?
他沉默的想着,身下的车厢轻轻一震,张吉随即就感受到了一个向前的力量。
车子动了,要上战场了。
相公们把自己的座驾都拿出来了,他这等小卒,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一阵带着一点刺激的气味透入鼻腔,张吉动了动鼻子,嗅了一嗅。
是姜汤。
张吉笑了,看来真的要拼命了。
……………………
“灾伤的事,就交给勉仲和韩师朴了。”
决议作出,章惇交代,黄裳安然领命,至于不在场就被决定了差事的韩忠彦,自有人去通知。
现在可不是皇帝当政的时候,想让朝中大臣做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立刻就能给顶回来,强迫点的手段都用不得,还得防人一句士可杀不可辱。现在都堂的决议,即使是韩琦之子也不敢拒绝,有的是人想要他那个议政的位置。其中的区别,其实就在皇帝和士大夫的身份上。
抗洪救灾及灾后防疫重建的事情虽然大,但在都堂宰辅的眼中,能用上半个小时的时间讨论已经足够显示都堂的重视了。如果黄裳或韩忠彦没办好差事,捅了篓子,那也是事后处罚的事了。
“更要担心的还是夏收。”待做好了人事安排,韩冈道,“雨不应时,开封府的夏粮可能会减产许多。”
“京师存粮足够一年支用。”沈括道,天下常平现如今正归他管辖,“倒是开封今年的税赋……”
章惇道,“雨后再定。”
“道路呢?”吕嘉问问沈括。
“这事还是让铁路总局去管。”沈括道。
“必须保证干线铁路不能中断!”吕嘉问严辞。
“望之言之有理,铁路干线是国之命脉,”沈括认真的点头,“中断后须及时修补。”
吕嘉问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韩冈道:“干线铁路不能中断太久,责成方兴处置,等游师雄回来,交给他。”
至于归属于私家的支线铁路,那就是私家的事,官府不会去管。
三言两语将灾后安排敲定了,一干人休息了一下,喝了几口水,还吃了一两块茶点,章惇道,“费了那么多时间,终于可以说一说边事了。”
韩冈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嘛。”
章惇道,“也不用担心辽国军势,河北河东的守军数量绝不会少于辽国,派出援军不过是为了安定人心,更重要的是顺道历练一下。”
辽国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不同途径的情报,有不同的说法,有说十来万的,有说二十万的,也有说三十万五十万的。但对这些消息,都堂成员都没有接受,辽国南下的兵马具体有多少,等打起来就知道了。
但不管怎么说,以辽军的配置,骑兵至少应该占其中一半,以精锐骑兵一人三马的比例,战马的总数比士兵还有多,要消耗的粮食自然远多于步卒。
而大宋这边,堆放在河东河北两路,兵力总数并不比情报中辽军最高的数量要少,不过消耗则远少于同样数量的辽兵。
如果是拼消耗,只要注意不要让辽人轻易得到补给,那么这一仗就绝对输不了。也正是按照章惇说法,还是历练为主。
当然章惇能说得这么轻松,还是因为这一仗是以守御为主,如果变成了攻略辽地,那么战事可就要难得多,失败也不是不可能。
“辽寇对沿海的骚扰也不必担心。”章惇又道。
吕嘉问笑着,接着道,“除非是不想要日本了。”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河北北方被打烂,不过可以拿日本来做补偿。但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都堂成员不想看到河北出身的官员离心离德。
“河东有山川之险,足以稳守。河北有塘泊人心,亦足以稳守。”章惇说着,看向韩冈,“玉昆,依你之见,这一回是否该顺便拿下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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