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騩山的泥腿子是要有些胆气啊。”
手中攥着一只江南紫砂壶,撲头镶着一颗且末白玉,指头白的和女郎也似,甚至还带着些许润红,若非美髯飘飘,实在是不敢相信,这是个几近知天命年纪的中年男子。
“郎君,索水那边……”
“荥阳郑氏不过是犬豚之流,郑穗本堂堂一州之长,却也做些卖女求荣的勾当。也配同我崔氏并称。”言罢,这中年男子将手中紫砂壶放下,感慨一声,“大騩山的茶,倒也别有风味,好茶啊。”
“郎君说的是呢,这大騩山的茶确实不错。”
“所以啊,大騩山得种茶,怎能种地呢?嵩山不也种地?也没见种茶么。”
他说着,更是笑道,“九兄在登封可比我……痛快多了。琅琊王氏在郁洲有船有码头有人有门路,帮我卖些茶叶,算得了什么?只这些大騩山的泥腿子,硬要攀扯甚么崔氏同门,啧,他们也配姓崔?”
“那……郎君,这些洧水崔……洧水农户,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他眉头一挑,看着打问的仆人。
这仆人一见这眉目,连忙道:“小的知晓,郎君放心就是。”
“嗯。”
大户真正可怖的地方,不在于其人其地,而在于其宗法。皇权当真不下乡么?只是这乡野之间,宛若林立分封的“诸侯”,“诸侯”们有着自己的“土皇权”,来管理着乡野的秩序、道德、生存、繁衍……
大宗和小宗,嫡出和庶出,大姓和小姓,主家和奴婢……以及这些人的后代,这些人的配偶,这些人后代的后代,这些人后代的后代的配偶,都像是蚁群一样,分工明确无比。
嫡系本家,资源最多实力最强,它们就是蚁后,而小宗庶出以及家生子,就是兵蚁,需要它们唱黑脸露出尖锐的爪牙,要顶住外部压力的同时,更要镇压那些“工蚁”们的不服。
而“工蚁”们悲惨的地方不在于他们如何的弱势如何的无助,他们不仅仅是人身自由被控制在了“兵蚁”及“蚁后”手中,他们的思想、知识,都被“蚁后”用诸如“传承”“同族”“法度”等等玩意儿控制着。
人们羡慕五姓七望,那么,人们羡慕五姓七望的一切吗?会有荥阳郑氏的人,去羡慕清河崔氏的一个本家老仆吗?还是说,会有李唐宗室,会以娶上一个清河崔氏庶出之女而眉飞色舞?
这大抵是传奇一般的故事,总归是不会那么令人愉快的。
世上的“聪明人”,总以为自己会成为名门望族的长子嫡孙,亦或是自命不凡到认为可以娶上一个世家嫡女,否则不足以形容其万一智慧,不足以为“道德”“传统”大为称赞。
倘若位列宰辅,再去寻个崔氏庶出的女郎,女郎的生母更是个卑贱奴婢,那末,这个宰辅还会洋洋自得,与同僚前面有得色?
娶妻当娶五姓女,这从来不是说那些为五姓默默做“工蚁”的吧。
和这些“高贵”无比的五姓七望相比,老张还是觉得荆襄大地上的楚人,要可爱一些。
至少,老张这个沔州长史在汉阳城的乡野,还是有威望的,也不至于地方豪门要靠“家法”来弄死一个婢女所出子弟的时候,他这个长史说话没有族长放的屁管用。
作为江水张氏南宗的宗长,张德在芙蓉城老家,在籍之人,有名有姓的,占整个张氏总人口,也不过才四成不到,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些,要么不在籍,要么……等同奴隶。
因为张德的存在,这些原本的“牲口”,终究是在张氏内部重重阻挠之下,获得了“重新做人”的机会,他们不再是“张五六”“张初四”“张十七”……而是在江阴县的县衙,那个管着人口花名册的官僚那里,成了货真价实的丁口,只是没办法和李唐建国时候那般,直接弄上百十来亩永业田。
张德为什么要小霸王学习机?因为用小霸王学习机学习的时候,不用管自己是不是长子嫡孙,更不用管这个月要不要回去帮爷娘收粮食。
所以,老张觉得自己的穿越重生技术还是不错的,因为,他做到了和绝大多数“聪明人”想的那样,成了“蚁后”“兵蚁”的一份子,而不是“工蚁”。
但是,老张有时候也会想,作为一条工科狗,他要是没有成为江水张氏南宗的扛把子,而是江水张氏南宗扛包的,那末,作为一只“工蚁”,在这“大治”的时代,他玩上小霸王学习机的概率虽然一样低,可是,他只怕是连用玻璃做个斯特林发动机给别人看,都很有可能此生无望。
倘若如此,这人生,该是何等的残酷!
二十二岁的张德,唯一见过算是翻身做人的,只马周一人。而马周,他走到这一步,需要太多的如果。
可是老张知道,不管是唐朝还是一千多少年之后,所有的“聪明人”,都以为自己是马周。而别人,那些蠢货们,自然都是风花雪月之下的倒霉蛋。
在收到杜如晦的消息之后,张德就知道这一回,虽然不是五姓七望和李世民的生死对决,但至少,要有人被撕扯掉一块血肉。
至于有没有机会舔舐到下一次厮杀,他不知道。
“都管,都管……老都管,我们大騩山就算改粟为茶,可……可总要有个活路吧。这总不能,地种了茶,便……便不管了吧?怎么说,怎么说我等……大騩山,也算是祖上崔氏一员……”
“住口!”
一身长衫的老者怒目而视,手指指着言语的老农:“你这老杂货,也配姓崔?大騩山是我洧水房的产业,我们想种甚么,还要你来多嘴?”
“老都管,这……我们大騩山,可……可是有五百多户……”
“户?”
老都管冷笑,“你这老东西,好不晓得事体。你是不是忘了,这身契都在武城呢。你们何曾入过户籍?不信你去密县县衙问问,看看这丁口册上,有没有你的姓名,有没有你的乡籍!”
只这一句话,便是让老农及身后的数百农家子脸色发白。
忽地,有个年轻后生,约莫是十六七岁光景,愤愤然道:“我听北山学社的小郎说起过,朝廷早就说了,不得私下蓄奴,你们这样做……”
“抓起来!”
老都管神情狰狞,盯着那少年,“好小子,倒是教训起你老主翁来。你这是‘不敬尊长’,更是对贤老口出恶言。那北山学社一贯教些口出狂言的狂生,又被武城子说过不敬先贤诸圣,乃妖言惑众之辈。你交结妖人,更是犯了‘蛊惑族人’之罪!”
“你……可知罪?”
此时,老都管的声音,已经森寒无比。这以往在大騩山人眼中,一向温润儒雅和蔼可亲的老都管,居然有如此森然恐怖的一面。
那少年嘴唇哆嗦,连忙带着哭腔道:“老都管饶命,是我不晓得事体,是小子无知。小子知罪了小子知罪了……”
“好!”
老都管目光冷冽,“若是以往,把你沉河,别人也说不得甚么。只是这一回,念你初犯,饶你一命也是我崔氏一向以‘仁孝’治家。不过,死罪可免,却也不得让你这般周全。来人,把他嘴掰开……”
几个壮汉应了一声,显然熟练的很,也不见那少年反抗,只是瑟瑟发抖嘴里喊着饶命。然后就被壮汉钳住,不远处数百大騩山的男丁,莫说什么义愤填膺,更是有踮着脚张望,想要看个究竟的。
很快,有个壮汉狞笑一声,从脚踝处抽了一个夹子也似的东西,将那少年的舌头,直接从口腔里攥了出来,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是手起刀落,鲜血像是喷泉一样,在半空中喷出一道血箭。
雾一般的血,弥散在空气中,老都管眼皮都不抬一下,然后才道:“北山那地方,少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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