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有青松,院中植芭蕉。
雨露凝珠密布青松,爬满蕉叶,状若颗颗晶莹泪滴。院内极静,庾文君拉过指抹蕉叶的女儿,意欲退却。卫夫人细眉一挑,以眼神制止。刘浓视而未见,眼观鼻、鼻观心。
卫夫人见刘浓恭谨一如往昔,神情微微一缓,端手于腰间,还了一礼。遂后,目光逼视刘浓,问及来意。
刘浓未予避让,微微一笑,道明其意,如今卫氏日衰,一干子弟大多皆已及冠,却赋闲于族中,非乃蓄养名望,而乃无人拔擢,即便有出仕者,譬如卫协,也仅为大司徒府书画掾,处可有可无之间!长此以往,河东卫氏,就此没落。是故,成都侯意欲拔擢卫协等人,入豫州镇西将军府。
卫夫人乃何等人也,稍作盘桓,即明内中之意,豫州乃北地,与胡人毗邻,故而坞堡林立,暂且不言安危,若欲有所建树,居江夏之卫氏必然北迁,是故,冷声道:“吾虽居江南,却知北地烽烟狼迹,若入豫州,卫氏必亡。”
刘浓坦然一笑,淡声道:“尊长所言甚是,北地确乃烽烟不绝。然,尊长可知,不日,侨居襄阳之颍川旧族,即将北回。”
卫夫人心中蓦然一惊,紧了紧腰间手,情不自禁地问道:“皆有何人?”
未问真假,却问何人,因卫夫人自知,刘浓向来骄傲,岂会以此事诓人。刘浓微笑道:“大族者,有颍川荀氏、陈氏、钟氏,尚有寒庶十余。尊长且思之,而今大江已开,南北可通。刘胡尚陷乱于内,石胡亦然……”言至此处一顿,淡然道:“以往刘浓至而未言,今日复来,实为应昔年之诺也!若尊长信不过刘浓,愿请卫氏暂且静观!”言罢,淡淡一礼,按膝而起,意欲转身离去。
“且慢!”
卫夫人细眉紧皱,十指交缠来去,昔年,卫氏慢了一步,未能入江南而侨居江夏,荆、江二州虽毗邻江南,然毕竟尚隔大江,故而,若言安危,实于淮南等地相差无几。况且,因王敦锁江纳士,是故,二州世家林立,争相圈地,冲突时起。诸此种种,卫氏已乃日落西山,唯余薄纱一片。如今虽已开江,奈何江南已然人满为患,若欲复振卫氏,别无它途,唯有北赴。
少倾,卫夫人心思百转,理清了头绪,深深的看着泰然自威的成都侯,心中默然一叹:‘昔日玉童,而今羽翼已丰矣,其人坐拥大军,内傍诸公,虽身处朝堂之外,其言行,已可至江东。罢罢罢,卫氏不可亡矣!’思及此处,暗一咬牙,冷然道:“卫氏已衰,江夏族人不过三千,若从一半,成都侯当以何如?”
刘浓道:“昔年,世叔与卫氏待刘浓情重如山。如今,刘浓乃应诺而至,纵然卫氏仅从一人,刘浓势必托以重任。不过,刘浓亦有言在先,不习诗书者,胸中无物者,刘浓不敢授矣!”
闻听此言,卫夫人心中反倒一松,当下便作决,请刘浓先行,而自己择日便将亲入江夏,而后,即遣子弟携族人赶赴上蔡。正事已毕,刘浓想起一事,复提及荥阳李矩。殊不知,卫夫人闻李矩之名,顿时冷面雪寒,对李矩嗤之以鼻。刘浓暗度,其间恐有内情,然事关斯人内事,遂不便多言。
稍事停留片刻,即作别离去,临走时,与卫协言及山莺儿当年旧事。此一时而彼一时,如今卫氏依赖于刘浓,卫协只得将陈年往事道来。
此事极密,仅数人知晓,原来,自卫玠亡后,河内山氏见卫氏一日不如一日,便借故将山莺儿接回山氏,欲令其改嫁。
其后,山氏因事得罪了王含,阖族即危,便将山莺儿赠于王含为姬。山莺儿羞怒无比,欲服毒而亡,即为王含撞破。遂后,王含嫌山莺儿诲气,便将其遣回山氏。彼时,山莺儿因思念卫玠,已然病入膏荒,是故,方有昔年在钱塘,与刘浓隔墙一晤。
而后,山莺儿临死之时,不肯入土,****亡故,且命织素捧陶瓮入江南,寻刘浓。焉知,其弟山遐却哄骗了织素,带着织素来建康,且将织素与山莺儿扔于卫氏门前,即返身离去。卫夫人唯恐丑闻外扬,便将织素锁于柴房。
卫协将事缓缓道毕,神情不胜唏嘘。刘浓面色铁寒,心中隐隐作痛,深深吐出一口气,轻描淡写的将织素被卫氏众随****之事道出。卫协闻知,赫然大惊。刘浓未再停留,蹬上牛车,徐徐转身,对卫协道:“君子,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若仅修身养性,乃独善自身尔。卫氏若欲延续千年门楣,理当励精图治。”言罢,钻入车帘中。
牛车已远去,卫协犹怔于微风中,稍徐,蓦然一回首,却见卫夫人端手立于盛槐下。遂后,卫氏杖毙数人。
车轮滚滚,坐于车中的刘浓心绪起伏难平,时而思及山莺儿,倏而莫名一阵心慌,暗自吸了好几口气,亦未能镇之以静,遂将边帘挑开,仰望帘外余日。
雨后落日,格外柔艳,漫铺建康城,若纱荡漾。帘外清风悄然袭来,拂面微寒,观此媚日,临此凉风,心海渐静。待至城东郊,将将钻入竹林清溪,即见一辆华丽的牛车停靠于溪畔,车旁站着的婢女搭眉掂足,不时东张西望,见了白骑,神情豁然一喜,提着裙摆奔上前来。
刘浓微微一笑。
婢女嘴角一弯,提着裙摆弯身万福,柔声道:“著雪,见过成都侯。”
刘浓隔着车窗,笑道:“何需多礼,吾与汝家娘子乃至交,唤刘郎君则可。”说着,伸出手。
“哎……”著雪脆脆的应了一声,随后,抬首见刘浓伸手出窗,愣了一愣,继而,面上唰的一下红透了,脚磨着脚,轻声道:“刘,刘郎君,著雪,著雪未持小娘子之信,著雪,著雪……”
“嗯……”刘浓剑眉一皱。
著雪睫毛疾颤,愈发羞涩了,半晌,十指互捏,镇了镇神,低首敛眉,不敢看刘浓,颤声喃道:“著雪来此,仅,仅想问问,刘,刘郎君,尚记昔日之诺否?”言罢,重重喘出一口气。
闻言,刘浓眉色一肃,沉声道:“言犹在耳,岂敢有忘。”
著雪抬起头来,悄悄看向刘浓,顿了一顿,壮着胆子问道:“若,若是如此,成都侯为何不借此时机,助我家娘子脱笼而出?”聪慧的著雪将‘成都侯’三字,咬得极重。
刘浓看着竹林畔的著雪,眼前却晃似闪现出织素的身影,两厢一叠,更令人神伤,须臾,嘴角一裂,笑道:“著雪但且宽心,不出月半,刘浓必回江南,届时,定当竭力而为。”
“刘郎君……”著雪再也禁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伏于青草丛中,双肩微微颤抖。来时,她尚以为刘郎君已为成都侯,或将有变。而今,满腔担忧尽化低泣。
稍徐,著雪离去,刘浓怅然,暗度明日北舟即回,便令孔蓁早作筹备,将屯于军营中的粮草辎重,尽数装入牛车,以待天明。遂后,刘浓回转桥畔别墅,守院白袍奉上一摞名帖与书信,刘浓匆匆一阅,各方皆有,淡然一笑,将其附之一炬。待观至最后两信,剑眉微凝,一者来自司马绍,一者来自建康宫……
……
竖日,雨空放晴,建康城外白雾茫茫。
刘浓与孔蓁引两千骑与百辆牛车,赶往城东柳渡,绵延车队拖曳十里,而此尚乃余部。浩荡车队若蜿蜒游龙,穿行于柳道中,来往车辆见得此景,纷纷避于一旁。
待至城东渡口,高冠峨带一片片,无一乃白身,雍容盛景犹胜曲水流觞。纪瞻、蔡谟、谢奕、谢鳎等人早已静侯于此,内中尚有翁丈大人。刘浓心中暖意通泰,翻身落马,按着楚殇先奔翁丈。
陆玩见得女婿英姿非凡,而身周一干名士恰若众星拱月,心中不禁为舒窈之慧目而骄傲。待刘浓身着铁甲,恭谨行礼,新任陆尚书捋着长须,当着众人之面,对刘浓好生一阵勉励,逞尽了翁丈威风。
刘浓唯唯。
遂后,江面巨舟排山而来,孔蓁引骑鱼贯而入,刘浓作别众位尊长好友,朝着四面八方的送饯者,团团一拱。继而,按着楚殇,翻上飞雪,四蹄踏雪,贯入巨舟中。
山舟分水而走,仍经横江渡而入历阳。
袁耽等侯于渡口小山上,见刘浓昂立于舟首,挥着宽袖,放声叫道:“瞻箦,瞻箦……”
“彦道!!”
袁耽摇袖若浪,一溜烟窜下山来,刘浓大步若流星,微笑着迎上前,与其并肩而行。遂后,当袁耽向刘浓讲诉历阳血战时,眉飞色舞,舌绽莲花,口飞横沫,喷了刘浓满脸。刘浓抹了把脸,暗中亦替其高兴,如今袁乔亡于王敦刀下,彦道晋为青州刺史,定可掌袁氏族长之位。而后,暨待自己归来,助其为刘并州正名,彦道便可一偿心愿,得娶刘妙光。
因刘浓心已飞回上蔡,故而仅于历阳停留半日,待一干牛车皆已入历阳,即命车夫快鞭催牛,直奔合肥。待入合肥,郗鉴屯四万大军于此,而桓温已回琅琊,静待朝命。郗鉴闻知刘浓将迎娶桥氏女郎,拉着刘浓的手,神情殷切,欲言又止。
刘浓观其神、知其意,堵住其话头,不敢久留,疾疾作别。
跃过庐江郡,即入淮南,途经韩家坞,韩翁见得十里车队,捋着花须,笑眯了眼,直赞:“成都侯果乃信人矣,英雄尔!”
小韩灵骑着马奔来,向刘浓展示了一番骑术。刘浓许诺小韩灵,待来年,即赠其一面白袍。
其后,镇西将军入寿春,时至三月初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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