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乱吐,殿中暴起一声大喝。
“祖逖当亡于马上,岂可久困于卧榻,取我甲来!”
祖逖突地坐直了身子,眼中精光暴吐,竟将脸上死气尽掩,继而,眉飞英拔,当即便将衾一推,赤着脚跃下床来,赫得诸女与刘浓齐齐色变。
刘浓拽其手臂,殷切道:“将军莫怒,但且静养!”
祖逖猛力一挣,挥却刘浓的手,回身笑道:“无妨,但见瞻箦,吾心甚慰。埙声浩然,岂可于室中得闻,瞻箦稍待!”说着,回目瞪向许氏,一字字道:“取我甲来!”
许氏惊骇不已,却不知所措,掩嘴泣呼:“夫君,夫君,切切不可妄动?”
“取我甲来!!”
“阿父莫急,女儿这便去取来!”
祖薤秀眉轻颤,瞥了一眼枯瘦如猴、衣衫不整的阿父,再瞅了瞅戎甲英挺的美侯,心中幽幽一叹,提着裙摆掩面而走,不多时,领着几名女婢去而复返,怀中捧着甲胄。
祖逖极喜,抚摸着甲叶上的斑斑痕迹,目光深情而温柔,拾起头盔,欲叩其首。
“阿父,女儿来。”
许氏眼泪婆娑的替祖逖着内衫,几名婢女帮衬着解甲带,祖薤捧着头盔转到祖逖身后,秀眉浅扬,飞快的溜了一眼刘浓,内中蕴含深意。
刘浓呆立于床侧,看着诸女围着祖逖忙碌,心中潮起浪涌,与祖薤眸光一对,顿时回过神来,朝着祖逖笑道:“将军着甲,刘浓不便旁观,先行告辞。”
祖逖瞅了瞅左右,回过头来,裂嘴一笑:“瞻箦乃守礼君子,而今,吾之相确乃不雅,暂且稍待,吾随后便来!”
“诺。”
刘浓抹了抹颤抖的左手,挑开帷幄,接过婢女递来的头盔与剑,快步疾走,待临门口,徐徐吐出一口气,将楚殇挂于腰间,一步踏出。
殿外,落日湮尽,新月悄起,洒落一地悠悠水光,韩潜等将无一人离去,犹自挺立于水月下,影子斜长,微冷中藏着肃杀。
至刘浓入殿已有小半个时辰,细细一辩,诸将立于原地,未曾挪移半分。待见刘浓出来,韩潜好似也吐了一口气,摇了摇肩,按剑徐进,嗡声道:“将军,何如?”
“尚可。”
短短两个字,却仿似吐了经年,言一出口,华亭美侯呆了一呆,继而,缓吸一口气,朝着韩潜笑了笑,快步走到高台边缘,扶着石栏,深深吸气,缓缓放气,足足数十息,神情渐而平静。
台下有林,隐隐绰绰,间或有风,徐徐冉冉。
韩潜注视着林间,半片浓眉时颤、时颤,少倾,俯视城中零星灯火,声音低沉:“自永嘉之乱以来,社稷轰倾,司马南逃,弃北地之民而不顾。唯有将军逆流击揖,厮杀九载,拒胡骑于大河之外!若将军一亡,该当何如?豫州苍生,又当何如?”
当以何如……刘浓暗觉眉心酸痛,使劲捏了捏,将头盔叩于石兽,抬头望天,但见星河飘洒,中有一星,吞月吐光,其芒,令人不可逼视,半晌,徐徐侧首,直视韩潜之目,沉声道:“胡人虎视于侧,豫州之地,恰若大河浮舟,危若悬卵。不可乱,亦不容乱,若乱必为虎噬!”
韩潜皱眉道:“昨日,祖约、祖延筵请韩潜,其筵,物美丰盛,韩潜已有十余年未见,其歌姬貌美,尽皆华衣盛妆!”言至此处,冷冷一笑:“暨待将军亡故,此二人无能,然却必争,恐将乱!美侯,将以何如?”言罢,凝着半片浓眉,盯视刘浓。
刘浓剑眉一拔,不避不让,反踏一步,星目吐锋,按剑道:“豫州不容乱!他日若事不谐,尚望韩屯骑为豫州苍生计,弹压诸军!”言罢,含了含首,神情危然。
静,风声可闻。
韩潜的脸掩于华柱阴影,唯余目光越来越灼,直欲扑人而噬,继而,光芒徐徐尽敛,聚于眼底呈一点,重重点了点头。
二人皆乃英豪之辈,言语虽浅,重诺于城,刘浓心中顿时一松,豫州自有豪强,然各据其坞、各行其事,若无晋室之仕南来号令,便若一盘散沙,终将为胡骑所吞没,堂堂七尺男儿,当仁不让!
“瞻箦!!”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唤,刘浓肩头一颤,蓦然回首。祖逖牵着一匹马,立身于大殿口,未着铁甲,头戴高冠披宽袍,因其现下极瘦,袍衣随风摇摆,飘乎致极,未见仙姿,反增沧桑与莫名悲怆。
刘浓心中一沉,慢慢迎上前。
祖逖却仿若未觉,裂嘴笑了笑,展了展两袖,翘了翘脚上木屐,笑道:“何如?”
韩潜垂首,紧按腰剑。
刘浓微笑道:“将军仙姿,犹胜往昔矣!”
“哈哈……”
祖逖朗朗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上轮月,暗觉清风徐来,令人神气清爽,身子也轻飘飘的,便对刘浓笑道:“此城破败,然城外尚有一处境地,可堪静美。瞻箦,且随我来!”言罢,便欲翻身上马。
“阿父,且稍待……”
祖薤抓着裙角追了出来,在阿父的马前,放了一个小木凳,眨着眼睛,默然不语。继而,悄悄瞥了一眼阿父,见阿父神情尴尬,心中悲伤难禁,遂转过身子,面对刘浓,摸出一枚锦纹陶埙,轻声道:“刘郎君身侍戎甲,必未携埙。此埙,乃祖薤之物,音色尚可,望君莫嫌。”
祖逖瞅着面前的小木凳,眼中精光不住吞吐,久久未曾言语。
诸将震动,不敢看向将军,有人抬头望天,有人垂首看剑,更有甚者,转过身子,无声落泪。
刘浓接过陶埙,入手微温,置于唇间试了试音,音色醇厚,尚有微弱余香,朝着祖薤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祖小娘子。”
祖薤身子娇弱着雪纱,人若淡菊,眸子里泛着感激,浅浅施得一礼,未作一言,翻上了一匹焉耆马。显然,她担心阿父,欲一同随往。
而此时,经得刘浓的埙声一摧,祖逖终是踏着小木凳爬上了高不可攀的马背,稳住身子,定了定神,手一挥,笑道:“且随我来!”言罢,宽袖裂浪,杳然而去。
韩潜与董昭等将当即纵马,鱼贯从随。黑暗中,无数铁甲四涌而出,拥着他们的将军,奔驰于月下。刘浓置身于飞雪之背,紧紧衔着愈驰愈疾的祖逖。
“轰隆隆……”
马蹄踏碎月光,如潮雷动,全城动容!
仁者爱山,智者恋水,祖逖乃名士披甲,自是乐山喜水。阳夏城外,东向三里,一峰突起于平原,山势不高,约有数十丈,内中青影丛笼,林间徐风似啸,新月镰刀,斜挂于山颠,隐约可见,颠上有亭,孤立于石。
千骑顿止于山下,祖逖挥着宽袖大步而往,刘浓紧随其后,身后跟着祖薤与韩潜等将。山虽不高,林道却陡,且有陈年腐叶,人行于其间,又轻又软,身微寒,脚略滑。韩潜唯恐祖逖失足,点燃了火把,阵阵松香味漫绕缓缭。
待至山颠,眼前豁然开朗,斜月衔亭,星光璀璨,四野不闻他声,唯余清风漫耳,亦作柔软。祖逖走到亭中,随意以宽袖扫了扫亭中落叶与草絮,一屁股坐下来,背靠着亭柱喘气,并向刘浓招了招手:“来,瞻箦,且来……”
祖薤瞥了一眼刘浓,快步走向亭中,掏出丝巾,为其父蘸着额角汗水。
诸将遥候于亭外,刘浓吸了一口气,徐沉于胸,环环一荡,待神清气朗之时,迈入亭中。亭不大,祖逖斜躺一角,占却三成,祖薤跪坐于其父身侧,复占两成。刘浓身形颀长且着铁甲,占地甚广,几尽五成,陡然间,似触一物,赶紧缩了缩脚,紧贴亭柱,挪得些许间隔。
三人,六目,各作辉亮。祖逖犹甚,胸膛起伏,紧紧的盯着刘浓,祖薤螓首微垂,抚着阿父胸口。刘浓暗觉气氛怪异,当即除去铁护手,捧出埙,微微一笑,欲鸣。殊不知,而此一笑,却令祖逖眼晴豁然大亮,喘气道:“瞻箦,真,真美人矣!纵然,叔,叔宝与周郎复生,恐亦难及!昔日……吾本有意,欲将……”
“阿父!”祖薤一声轻嗔,抚着阿父胸口的素手微微一顿,飞快的撩了刘浓一眼,转而,眸子低垂,柔声道:“阿父,新月已起,理当闻埙。”
祖逖爱怜的看着女儿,目光忽明忽黯,半晌,怅然叹道:“罢,罢,往事已枉,复难往追。瞻箦且鸣来,我等凝神聆听。”
刘浓暗暗舒得一口气,稍作沉吟,闭上了眼睛,摒却外物,心窥冷月,神捕清风,稍徐,寸寸开眼,绽露一缕星光,璇即,捧埙于唇。
“呜,呜呜……”
古音八八,埙声最怆。今宵之埙却大气磅礴,闻者若孑立于山颠,身下乃是晚风拂林,松滔成阵,隐显金戈铁马声。当是时,勾月,烂星,临风亭,女子,老者,美郎君!尚有亭外诸将,各自融身于画中,心神皆为其所夺,良久不曾回神。
待得一曲毕罢,刘浓将埙轻轻放在地上,左手按右手,徐徐揽至眉际,缓缓沉地,伴随着锵锵甲叶声,以额抵背,朗声道:“刘浓,谢过老师。”
“瞻箦……”
祖逖蓦地挺身,凝视着刘浓雄阔的甲背,目若投星若渊,其明难言,嘴唇却微微颤抖,潺潺危危伸出手,拍了拍刘浓的肩,哑声道:“汝既已明,吾……甘为汝师矣!祖氏阖族,上百诸子,却无一人从祖逖。唯此一女,奈何汝……唉,瞻箦,瞻箦!”说着,说着,用力的拍打着,“啪啪”作响,好似老师教导弟子,恨其不得纲领!又仿若仅作宣泄,欲泄尽胸中不甘之意!
“老师!!”
经年隔阂一朝开,刘浓心潮瞬间崩裂,绵而不绝,涌胸浸神,双肩战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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