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玄派掌门代理仰山真人皱着眉头读完了那篇青词祷文,完了随手往书案上一抛,抬起头来注目师侄履道。履道恭恭敬敬地拱手问道:“师叔如何看?”
仰山一撇嘴:“还如何看?一派胡言!”
履道提醒道:“虽然纯是胡言妄语,但叛徒随风就是利用这些妖言来蛊惑人心的,师叔不可等闲视之,最好写一篇文章宣示门人,以正视听。”
仰山冷笑道:“这东西狗屁不通,哪需要为它专门写文章?还说什么修真者欺压凡俗,乃至天心生厌,断绝了本方飞升之途……近百年前,遗山师兄不是成功登仙了么?而且他以为仙是什么?仙断绝俗缘,远离尘嚣,得大解脱,逍遥自在,我等看凡俗如蝼蚁,仙看我等难道就不是蝼蚁吗?蝼蚁是正是邪,为善为恶,仙哪有空来管……若真生厌心,遗山师兄既已升仙,为何不下凡一趟,来规劝纠正?”
履道一皱眉头,心说师叔你这话逻辑不通啊……好吧,估计你也没有心思写驳文,即便写了,若是这般前后矛盾,反而容易引发不必要的疑惑——这重担我还是另外请人来挑吧。当即转换话题:“既然提到遗山师伯,他昔日亦有所言,如今想来,不为诞妄……”
“嗯?”仰山一挑眉毛,“遗山师兄昔日曾有何言?”
履道回答道:“小侄也是偶而听人传告,并未当面聆听过遗山师伯的教诲。据说师伯曾言,一千八百年前天地变异,从此进入元气极盛之世,我洞玄、上清二派独执修真界牛耳,照理来说,登仙之辈就该更胜往昔才是,但结果却南辕北辙……”
仰山冷哼一声:“那又如何?难道你竟然也受随风蛊惑,有所认同他的谬论吗?!”
履道有点尴尬地笑笑:“小侄岂敢。是遗山师伯对此现状提出一种猜想,认为正因为元气极大丰富,修真界又极太平,导致修者人无争心,但知枯坐静守,而不识迎难奋发,故而根基不稳,自然登天为难……”
仰山一翻白眼:“我还是头回听说……”想了一想:“貌似也并非全然无理。”随即悚然一惊:“难道说,遗山师兄是因为悟得了此理,才得以顺利破境飞升的么?!”
履道回答道:“得聆遗山师伯这番猜想的,也不在少,否则小侄并非师伯真传,如何能够听闻?然而即便这是真理,真愿意循之而行,自找苦吃的,也并无几人,这大概就是遗山师伯之后,再无人能成功登仙的缘由吧?想来遗山师伯当年,是尝试过用某些方法以增强争心的——或许因为并不能肯定猜想为真,故此并未向他人透露。”
仰山突然间笑了起来:“这倒是一个好机会啊。”
履道一愣:“小侄不敏,师叔说好机会,是何意啊?”
仰山瞥了他一眼,突然间苦笑起来:“自从叛徒随风在斩龙台施法,妄想灭世以来,时光荏苒,已然二十载有余,咱们曾有好几次机会清理门户,灭他的邪教,以免贻羞于上清派的,偏偏众真人你推我让,罔顾公德,各怀私意,本肯努力向前,这才使得癣疥之祸,竟成痈疮……”
履道急忙分辩道:“众真人也不是退让避事,只顾自家修行,不管洞玄声誉,只是……想当年斩龙台一战,循道师兄连同上清派三位真人联手,竟也铩羽而归,若是不能探查清楚那假冒本派方外弟子的四妖究竟是何来历,术法是何传承,轻率往攻随风,恐怕难有胜算啊……”
仰山双手一摊:“那不还是私心作祟,过于爱惜羽毛所致吗?况且听循道所言,那四妖未必与随风是一条心,或许只是因事偶合罢了。近日随风邪教之中,可还有那四妖的消息?”
履道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仰山摆摆手制止住了,仰山道:“我也不是在责备汝等——你刚才的话,倒给我提了一个醒,不妨就大加宣扬遗山师兄的猜想,宣示门人,登仙之途,该是战出来的。或许便会有某些人肯于踊跃去剿杀邪教,甚至与随风一战了。”
履道偷偷斜了一眼仰山,心说你责备我等?难道你自己就不是真人吗?后面所说这“某些人”里面,肯定不包括你自己吧?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目的不过是想把麻烦事儿全都推给别人,自己好坐享其成罢了。不过对于我来说,宣扬一下遗山师伯的猜想,倒也不算很麻烦,若是宣称想要闭关以领悟这一猜想,说不定下回谁再起意征剿随风,我也可以躲得过去了……当即拱手:“师叔所言,甚是有理,宣示门人之事,小侄愿意一力承担。”
正待告辞离开,突然间窗外一声清唳,飞进来一只赤冠白鹤,口衔一份文书,落在仰山真人案前。履道一只脚即将迈出门外,却又缩了回来,略侧过身,想要瞧瞧这又是什么事儿啊?就见仰山接过文书,展开来一目十行地扫过,不禁双眉微皱,随即伸手招呼:“且慢。”
“师叔还有什么吩咐?”
“澶江源头出现了一名古怪的女子,四处打探随风消息,彗元前往查问,反倒被她打伤……”仰山一摆手,“你去看一看吧。”
履道心说真倒霉啊,我刚才就该赶紧地离开,为什么偏想打探灵鹤衔书的内容呢?门内俗务,自有掌门代理和几位长老操心,就连掌门人都借口闭关闪一边儿去了,我又何必在意?这不,事情缠上身了吧,既是仰山吩咐,旁边儿又没有第三位真人,我想躲也躲不过去,想推辞也没有理由啊。
内心自怨自艾,表面上自然不能显露出来,只得双手一伸,向仰山索要文书,同时问道:“不知是哪门哪派的修者?”
仰山把文书递给他,随口回答:“装束非常,功法诡异,恐怕只是个散修吧……速速将此女擒来,若确定是受到随风谬论蛊惑的愚人,甚而妖物,当场殛杀了也无妨。”
履道阅读那份文书,不过寥寥几行字而已,写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禁心中暗恨。不过这虽然是件麻烦事,应该没啥难度,既是散修,撑死也就金丹巅峰而已,她即便能够战败只是普通金丹的彗元师侄,碰上化神真人也必然束手。不过若真是散修,有可能功法奇特,说不定打不过能够逃得过,自己还得去追……真是浪费我大好青春……啊不,大好的修真时光。
算了,摊上这档事儿也是莫可奈何,谁让自己好奇心太盛,偏不肯提前闪人呢?还是快去快回为好。于是履道便撇下文书,然后运起遁法,化道金光就下了洞玄山了。
澶水源头距离洞玄山并不太远,履道御风而行,不过盏茶功夫便已抵达。不过他路上还在幻想,除非对方是个傻子,否则竟敢打伤我洞玄派门人,就不怕我等老人家为晚辈出头么?理当远远地遁去啦。最好是跑得无影无踪,传消息的弟子也跟不上,到时候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打道回府,不必费心与之纠缠。
打架多累啊,还不如回去睡一觉来得舒服……
可是看看飞近澶水源头,当即便有本门弟子腾起空中,拱手相迎。履道假装横眉怒目地喝问道:“打伤彗元的妖人何在?!”对方伸手朝不远处一指:“还在那里。”
履道闻言,不禁就是一愣——唉,你咋不逃呢?真是傻子么?
那名弟子禀报说,他们一行四人巡查到此,见那妖女向凡人探询叛徒随风的消息,便即上前喝问,本来只想动动嘴,没想到对方好横,直接就动了手啦,彗元师叔竟然不是她的对手,被打成了重伤。四人之中,就以彗元的境界最高,即将迈入金丹巅峰,其他人一看连彗元都不是对手,更不敢贸然上前了……
有两人心思比较灵敏,直接扛着彗元就跑了,说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疗伤,光剩下这名年轻弟子,生怕就这么回去会被师长责罚,又怕对方从后追杀,于是大着胆子,呵斥道:“我等都不是你的对手,但即便打败我等,也不见其能。可敢等我唤师长前来么?我洞玄派数十名化神真人,但来一个,便要你跪地求饶!”
本打算吓退对方,没想到那妖女却冷冷一笑,说:“你自去召唤师长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那名弟子没有办法,这才急忙放出师门所授法宝,召唤灵鹤传书,直报掌门代理驾前。本以为也就派一个元婴过来,没想到还有化神真人那么闲,竟然亲身至此。
当然啦,他嘴里可是把自己说得英勇无比,虽然艺业不高,但为了维护师门声誉,宁可停留此处监视敌人,以防敌人逃蹿……履道恨不能给那小子一脚,心说你就让她逃好了,谁让你跟这儿看着的?!
无奈之下,只得按落云头,来看那个“傻女”。却见澶水源头,一块大石之上,长身玉立着一名青年女子:乌云如墨,发髻高梳,以金钗玉簪为饰;身穿青缎绣服,领口颇低,露出一抹耀眼的白皙;腰身用五彩丝绦紧紧勒束,显得胸部高耸,似欲绽衣而出……肩上是金丝、银线绣成的霞帔,迎风而拂;腰下更有绛色纱裙,百花为绣,珍珠嵌边;怀中抱一支竹箫,其色莹绿,有若翡翠……
再往脸上瞧,一双细眉斜插入鬓,两点秀瞳晶亮若星,悬胆鼻高而且窄,樱桃口弯而且润;耳垂颇大,回首之际,明珰难掩玉颊之色——哎呦是个美人哪!
履道见了不禁动心,心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不过没有关系,且待本真人好好开导于你。虽说本门并不传承阴阳双修之术,可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前辈搞那套……修那种功法的,若能与此女双修,又何必再求破境飞升——虽然我本来就没打算去闯那最后一道险关吧——倘能收服于她,我就从今天起,去翻古籍,改功法,练那阴阳秘术也不迟啊。
本来若是个相貌普通的女子,估计履道真人正不耐烦呢,上去二话不说,先祭法宝拿下。可是见此女如此端庄秀丽,却不由得他不动心,于是端正容颜,稽首为礼,先报姓名:“吾乃洞玄派化神履道,未知道友如何称呼?”
那女子注目履道,上下打量,似在观察对方的容颜、姿态,揣摩他的能为——履道心说不好,要早知道我人生中还有动心的一天,那就该学宏道师弟,以青年相貌示人……不过金丹之上,即可固颜,化神真人更能随意变更外貌,对方不可能不知道吧?你瞧我的脸型、五官,剃掉胡子,抹平皱纹,那肯定是个帅小伙儿啊。
又再询问一句:“道友如何称呼?为何打伤我洞玄派弟子?”
那女子这才淡淡一笑,报名道:“吾名蔺馨宁,你洞玄派刻剥凡人,视凡俗有若蝼蚁、草芥,我看不惯啊,故而聊施薄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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