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牌在桌子上摆开,调转,翻面,移动,覆盖……安德医生在一种奇妙怪诞的直觉中,注视那一张张卡牌上的怪异纹路,那像是某种图案,像是某些字句,像是在揭示某种真理,又像是一个冥冥中的存在借助这样的方式和人对话。他不止一次想要停下来,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有另一个隐约的意志在摆弄这一切,但他不确定其中有没有自己的潜意识存在。他觉得自己可以解读出其中的秘密,不是现在,而是“快要”,然而,这个快要被解读出来的秘密却一直都卡在将显未显之中。这样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去回想研究小组的意图:在这些卡牌中隐藏有“病毒”的秘密,如果可以解读这个秘密,就能够直面“病毒”,完成血清制造的第一步。
似乎未来真的存在于这些卡牌中,而并非在那三个女孩身上……但是,安德医生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秘密在三个女孩身上,而并非在这个卡牌之中。他正是因为这样的判断才和研究小组分道扬镳,而且,安德医生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已经加重,呆在研究小组里也只会成为被研究的对象,那些曾经因为他的专业素养而公开的数据,也将会重新隐藏起来。那些人并不完全相信自己……安德医生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从逻辑和经验上都是可以解释的。
安德医生管理孤岛病院,主导研究方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哪怕在最和平的日子里,反对他的人,意图夺取高层地位的人一直都存在,那些被他从政治上打倒的研究者,不仅没有离开病院,还以更加隐秘的方式扎根在病院的黑暗中,隐秘地组成同盟进行研究。他对其中的细节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但却知道,那些传闻肯定不是无风起浪,并且,那些人的背后支持者,很有可能就是成立病院并提供资源的那些势力。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真正隐秘的,自成一体的事物,尤其是在人类社会之中,哪怕再混乱的事态也会成为秩序的一部分,人类社会就是如此运转的。安德医生十分清楚自己没有打破这种将黑暗和混乱的一面都包括在内的可怕秩序的力量,他十分安分,只要取得一定的成功,就不去追究更深处的一面,而是将自己的智慧尽可能放在研究上,而这样的他被其他人认可和好看,所以,一旦他坐到了某个位置,总会十分稳固。
然而,这一次,灾难的源头并非来自于人类社会自身的新陈代谢和运转规律,而是别的什么——“病毒”并非常识中的病毒,这是十分明显的事实。
他必须有自己的判断,必须坚持自己的判断,这已经不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之类的原因了,他十分清楚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变,一旦自己没有一个顽固而坚持的东西,自身人格就会更快地崩溃。所以,自己必须和其他人不一样,并去坚信这种不一样能够让自己变成一种“特殊”。当然,他并不确定这样真的可以挽救自己,但至少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饮鸠止渴,这是明知而无奈的作为。
安德医生的选择和决定,有很大一部分出于直觉,以及那陷入病痛中时,脑内不断滋生的想法,还有变得格外清晰的记忆。那是一般人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拥有了的大量资讯,结合一种超乎寻常的逻辑,通过总结病人病情的规律而总结出来的经验。
当安德医生认知到这一点时,他十分确定,自己已经从内到外,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如今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他在一种莫名的发狂般的冲动下,凝视着这些不断被自己移动的卡牌,又同时有更矛盾的意识,想要从这种凝视中挣脱出来。似乎有一种幻觉在对他轻声细语,告诉他不会成功的,而他那自发营造的顽固和偏执,让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他似乎感觉到,这个躯壳的内部,不是内脏,不是细胞,不是基因,不是那构成人体的元素,更不是每一种元素的构成,而是意识层面上的“内部”,有两个泾渭分明的自己在争夺“自我”的主导权。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不,已经疯了。
“停下,停下来,不要再想了……”安德医生喃喃自语,猛然用力将已经拼接起来的卡牌重新打散。之后,他瘫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息,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他脑海中那些烦躁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中。
——这样的话,不得不去找失踪的卡牌了。
他在恍惚中,有这样的想法掠过心头。
不去找女孩们,因为女孩们已经找不到了,他的直觉这么告诉他。尽管,他还没有仔细搜索过这个房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研究小组的人说“女孩们不见了”,他们大概也已经体验到这种莫名又充满了实感的感觉了吧——哪怕没有仔细去找过,但是,呆在这里就会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女孩们是无法找到的。至于为什么?似乎在这个结论面前并不怎么重要,哪怕,从逻辑和行为方面而言,这样的结论似乎并不靠谱。
直觉,直觉,一切都是直觉,似乎直觉已经超越了逻辑,揭示着更深入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直觉变得如此重要呢?这和研究人员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其实是有冲突的。然而,哪怕是明知道这一点的安德医生,也无法完全遵从自己的理性去做事。
——不要去找女孩,要找卡牌,被“高川”藏起来的那部分卡牌。
研究小组的主事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再一次在安德医生的脑海中翻滚。安德医生又一阵感到烦躁。
所以,只能去找卡牌了。这一下,反而重新回到了研究小组的轨道上。安德医生感受到了一种让自己感到难堪的嘲讽。
“八景……咲夜……玛索……”安德医生意图让自己振作起来,呼喊着三个女孩的名字,他觉得自己那沙哑的声音连自己都感到可怕。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内的声音,就像是什么妖魔鬼怪在诱惑人类,而他自己正是那个妖魔鬼怪。
安德医生在屋内游荡了一阵,感受着从尚未关上的窗口吹来的夜风,迎着那不祥的深红色的月光,不假思索地从窗台爬了出去。他坐在窗台上,距离地面足足有十米高,平日里他会为此感到恐惧,也会觉得这种行为充满了古怪,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怪异行为中的一种,可他如今也这么做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没有任何不对劲的感觉。
安德医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但是,他的视线在扫过楼外的夜色时,心中突然有一种自己正在寻找什么的感觉。他的视线不由得向某个方向投去,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必须去那个方向,“高川”曾经隐藏的资料就在那个地方——他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位置,但是,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只要他去了就会知道。
安德医生不假思索,就这么从窗台边跳了下去。他什么都没有想,只觉得自己的状态就像是半梦半醒,但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重力加速度就仿佛要将他的内脏想上扯一样,那种“坠落”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却又并没有给他带来“自己会摔死”的感觉。当然,他是感到恐惧的,但这种程度的恐惧无法让他从这种半梦半醒的感觉中脱离出来。
然后,他的双脚接触地面,他感到反作用力仅仅像是从一米高的地方跳下来。真是不可思议,这种理性上的冲击感,让他有一种猛然醒来的感觉。他转过身,确认自己真的已经到了楼下的空地上,他抬起头,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高高的窗台——自己真的是从那里跳下来的吗?自己竟然连一点伤害和痛苦都没有受到。完全不合逻辑,不合常理,到底是怎样的力量,才让自己可以做到这种事情?
这是一种有悖于常识的超人体验,但是,却又让安德医生吃惊的同时,又不是那么的无法接受。只是,他无法理解,从理性和逻辑上无法接受。他也没有见到过类似的报告,尽管末日症候群患者中也有不少跳楼的行为,而让他们这么做的原因,至今仍旧未能查明,而只能粗略地归类于精神心理层面的创伤。即便是特殊的受验体“高川”也有过相同的行为,并且因此断了一双腿。可是,正因为他所知道的跳楼的病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严重的乃至于死亡的伤势,所以,他怀疑自己的情况,真的可以单纯用“末日症候群”来解释吗?
仅是自己没有受伤的这个表现,就似乎已经可以证明,已经变成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自己似乎也是极为特殊的。并且,这种特殊就像是他所需要的——毋宁说,如今的情况,就像是他想要变得特殊,所以就变得特殊起来。
可怕,不可思议,无法理解……而且时日无多。安德医生这一次没有再犹豫,尽管他的脑海中还在不断浮现各种各样的思绪、想象和情绪,但是,他硬是抛开了这些无法解答的问题,向着对自己召唤的那个方向走去。
病院里一片萧瑟,在这个沉重又不祥的夜晚,树冠似乎在那巨大得诡异的红色月球下显得不堪其重,显得颓废佝偻。病院的夜晚并不是完全寂静的,在过去,哪怕没有人声,也会有各种自然的动静,然而,安德医生在此时只感觉到了扭曲般的寂静。
他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都听不到,哪怕是故意踢石子,也没有发出响声。越是朝直觉中暗示的那个方向前进,就越是有一种什么事情就要发生的感觉强烈的笼罩下来。
安德医生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宿舍楼,只见滚滚的灰雾已经从建筑的缝隙中涌出,走廊上明灭的灯光,已经在雾气中变得隐约,而女孩们所在的房间,那个自己曾经坐过的窗台,窗户不是已经关闭了,就像是从来都没有打开过,仿佛自己之前从上面跳下来的行为只是虚假的记忆一样。他觉得,那个房间已经封闭了,整栋宿舍楼都被一种怪异的力量笼罩了,而自己完全没有想要再进去的念头。
——我到底是从窗台上跳下来,还是自己在无意识下走了出来,却觉得自己是从窗台上跳下呢?
安德医生觉得自己的脑袋在隐隐作痛,嘴巴里充满了一种甜腻的铁锈的味道。他吐了口水,只见那口水已经被血染红了。
自己肯定有问题,而且,问题越来越严重了。这么想着,安德医生加快了脚步。
最后,他在一处空地停下来。这块空地没有太多的数目,不远处就是另一栋宿舍楼,曾经“高川”住过的那一栋。四周还有更多的研究所建筑,只是此时全都呈现出破败的样子,其中还有一些看不清的身影时隐时现,不知道是真人还是幽灵,是幸存者还是那些已然发狂般的高川复制体。
安德医生停住脚的时候,直觉告诉他,挖掘这里,“高川”隐藏起来的东西,就藏在这里。他没有想过去怀疑这种感觉,只是跺了跺脚,感受着地面的坚实。这里的确有一块地方没有被水泥覆盖,露出松散的泥土,就像是曾经有人在这里挖开了一个洞,却没来得及彻底掩盖。即便如此,似乎也未曾有人意识到这一小块泥地的不对劲,从来都没有人试图挖掘这个地方。
如果“高川”真的在这里埋藏了什么东西……安德医生这么想着,察觉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蹲下来,开始用手刨开那层泥土了。在一种可怕的冲动和恐惧的驱使下,安德医生不由自主地用力挖掘,越是恐惧就是冲动,越是冲动,手就动得越快,哪怕是手指和手腕传来的痛楚,似乎都成了动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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