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江是让人感到害怕的存在。正常人碰到一些精神明显不正常且充满了攻击心的精神病人时也会感到恐惧,哪怕仅仅是走进精神病院中,也会在脑海中臆想让自己恐惧的事情,当人们身临阴暗的停尸间时,也会被环境的氛围所感染,哪怕是再微小的风吹草动,也会变得十分敏感,哪怕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也会在精神上产生一些幻觉。而真江仅仅是作为一名精神病人,给人带来的恐惧感,也经常被理解为类似于这几种恐惧。
三井冢夫研究心理学,他当然不可能不清楚自身的反应,然而,哪怕知道理论,并用这种理论去武装自己的内心,也无法阻止这种发自本能的恐惧感。更何况,真江让人恐惧的本质,远远并非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危险的精神病人。
我十分清楚,自己很难单凭口舌去宽慰他,让他不再惧怕。说到底,即便是和真江相处已久的我,也同样无法消除这种恐惧感。我如今对任何带来恐惧的因素,以及所诞生出来的恐惧,有着极为敏锐且细致的认知,我知道,三井冢夫从真江身上感受到的恐惧,和我从真江身上感受到的恐惧,是有一些差别的。
我知道,我对三井冢夫的安慰和劝解,也只是做一些人情上的无用功而已。即便如此,倘若不这么做,反而让人觉得没人情味。
“比起真江,我更希望听听你的经历,三井冢夫先生。我对你是否害怕真江,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如果你可以不因为这种恐惧而崩溃,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我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去转移三井冢夫的注意力。真江的恐惧是有毒性的,但却又充满了吸引力,但如果一直关注她,就会在这种恐惧感中越陷越深。
“啊,啊——”三井冢夫张了张嘴巴,一脸纠结的表情,只能发出单调的声音,但很快,他就重整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对我说:“真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不是她,我早就被研讨会的人给抓住了吧。那些人简直就是疯子,不,疯子也没有那么可怕,他们是邪教份子,整个精神病院里的病人,都是他们刻意准备的祭品!”
祭品?真是听到了熟悉的词语。
占卜师和健身教练应该也已经听过三井冢夫的故事,但她们似乎都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从表面上看,两人对此只是半信半疑,而在三井冢夫说起自身经历时,都一副缄默的表情。其实,这里的三人都并非第一次遭遇怪异,并非第一次体验到“神秘”,在抵达半岛之前,在半岛的一部分设施中,都已经预先感受过神秘的力量,并数次遭遇生命危险。但是,对于自身不具备“神秘”,而长期以科学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的人,也仍旧会对“神秘”的存在感到怀疑和不自在吧。当然,和阮黎医生比起来,这三人明显有了极大的动摇。
“我没有骗人,那些家伙是不正常的,我亲眼看到,他们用仪式的手法,杀死了许多病人,并对他们的身体进行某种宗教性质的处理,然后,那些尸体变成了别的某种东西。”三井冢夫情绪激动地比划着,然后看了真江一眼,低声对我说:“高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她是你的妻子。的确,她很漂亮,但是,我亲眼看到了她的诞生,她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的存在。她不是人!高川,也许她很像你心目中的妻子,但是,她在诞生之前,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我发誓!你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了。”
“你说的,我都清楚。不要担心,无论她是如何诞生的,在何时诞生的,都和她是我的妻子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这么说你大概无法理解吧?想想你看到的那些东西,我不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那一定不是正常的情况吧。所以,你也可以将我和她的关系,当作是这些不正常的情况之一。”我平静的安抚着他的情绪。不过,显然他很难接受我的说法。
“什么啊,高川,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三井冢夫用力抓着头发,他似乎有点儿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劝我。
“别理会这些,三井冢夫先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给我说说,你看到的那些人,都有什么特征?你确定他们都是研讨会的人?”
“……是的。”三井冢夫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做了那样残酷的事情,他们完全没有一丝正常人应该有的表情。而这些人之中,有我在研讨会活动中认识的人。有一些是和我们一起参与活动的专家,也有这个精神病院的职员。他们穿上黑色的斗篷,在开始之前,用兜帽把脸遮住,但是,仪式开始后,他们就像是发疯了一样激动。”
“无论听了多少次,三井冢夫先生描述的场景,都像是粗制滥造的恐怖片。”占卜师似乎忍不住了,插口道。
“这也能怪我吗?”三井冢夫被这么一调侃,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你应该去问问,他们为什么不穿得华丽一点,有个性一点……其实,如果不是看到他们用奇怪的方法杀人,还有那些奇怪的现象,我也觉得他们的穿着有点儿恶俗。为什么这些邪恶的家伙,都要穿黑斗篷,用帽子遮住脸呢?”
“也许他们觉得这么穿才有气氛?”健身教练也笑起来,之前那紧张的空气顿时松弛了一些。
穿黑斗篷,用兜帽遮住脸,捉住病人并关押起来,然后集中进行献祭仪式——三井冢夫阐述的细节,让我很快就肯定了。研讨会和在研讨会背后行动的神秘组织,一定是将整个精神病院的病人分成了两类:服药后可以进入至深之夜噩梦的病人,服药后无法进入噩梦的病人,前者被视为“失格病人”,于这个精神病院中进行献祭,而后者则会在至深之夜中进行献祭。
然而,据我所知,研讨会本身并不具有这种献祭意图,和阮黎医生产生的分歧,仅仅是关于“乐园”的研究路线。所以,应该是神秘组织正借着研讨会的动作,在实现自己的意图。从这个角度来说,研讨会本身是应该和于其背后行动的神秘组织分开来看待的。
真正是普通人的研讨会成员,和假装成普通人换入研讨会的神秘专家,也同样可以借由他们此时的行为区分开来。前者有可能被蛊惑,但其注意力仍旧是放在“乐园”的研究上,后者则是以“推动研究”为借口,用一些残忍的手段去达成自身的计划,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于“乐园”,而在于献祭本身。
虽然被利用也是事实,但是,哪怕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大部分研讨会的普通人专家,是不会因为感到不忍心,就放弃自己的研究吧。毕竟,即便是正常的科学研究,也有一些充满了黑暗,丧失人性,不讲究道德的情况。更何况,如今这些研究的最终目标,据阮黎医生所说,正是为了对抗白色克劳迪娅所导致的世界末日。
尽管,在阮黎医生眼中,目前的研讨会的研究手段,已经走火入魔,无论是路线还是行为,都已经超过了科学研究的底线,而被她视为“被白色克劳迪娅侵蚀的人们”。但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是有着崇高的目的,和无奈的现实,为了拯救而不得不放弃一些人性上美好的东西,就如同古代大洪水到来时,诺家方舟只能承载一对雌雄的生命,而不得不放弃更多数量的生物。
正因为末日的压力的确存在,所以,就算是不择手段,就算是跟一群别有目的,又手段残忍的家伙合作,也必须背负着这样的残酷,开发出“乐园”,为战胜白色克劳迪娅保留一丝希望——会是这么想的人,恐怕在如今的研讨会中,乃至于研讨会上属的整个本世界自发诞生的末日真理教中,都占据了极大部分吧。
我不能说他们是愚蠢的,但毫无疑问,他们是悲哀的。末日真理教的发展早已经可以预见,他们必然在巨大的压力和惯性的残忍中,陷入连自己都无法再质疑自己的黑暗中,进而导致整个末日真理教的变质。更何况,这个世界自发诞生的末日真理教,已经被末日幻境中的末日真理教渗透,倘若这个世界不被毁灭,那么最终两者将完成同化,这已经是让人看不到挽回可能的事情。
不过,即便是在变质中的末日真理教,以及变质中的研讨会,也仍旧会有人忍受不了这种自我放逐的堕落,压榨自身道德和人性的黑暗,而想要退出吧。进而,从这些人中,又会诞生这么一些人,他们仍旧坚持人性上的底线,而在越来越残酷的事实中,进一步磨砺自己的精神,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反对者。
我认为,阮黎医生就是后者,而三井冢夫三人听起来像是前者,但也有可能会变成后者。只是,当前他们只是一群被研讨会中的黑暗吓坏了的普通人——和那些浸泡在黑暗的科研中,已经开始习以为常的正规研究者比起来,三人仍旧是业余的,心怀欲求却又拥有着自己心中的道德底线。
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逃离精神病院的理由,大致上也就是如此。因为察觉到了研讨会的一些手段,而在难以接受的同时,也感受到自身的危险。既然研讨会能够对那些残酷的行为视而不见,而专注于自身的研究,为了研究,哪怕是和邪教合作也无所谓,那么,哪怕研究本身需要更多的研究者,也不会需要志不同道不合的人吧,而如果研讨会需要的,不再是病人的话,如果在和那些神秘而残酷的人的交易中,达成了一些对新进研究者的恶意条款的话,自身是不是就毫无防抗的手段了呢?而这样的研讨会,会真的会全力维护研究者的安全和权益吗?
正因为研讨会背后的黑暗太过深沉,而其行为也太过残酷,所以难以让人对其感到信任,进而产生危机感。
这种危机感,是因为不信任而产生反抗意识所造成的。我十分理解,哪怕是阮黎医生这样在研究中展现了极大才干的人,也因为反对研讨会的路线,而被其视为眼中钉,不得不转入地下。三井冢夫等人虽然可能不清楚研阮黎医生的下场,但自身的人生经验,也必然让他们可以想象自己的下场。
于是,他们逃跑了。
逃出精神病院,回到这个别墅区,如果不是暴风雨的来临,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登船离开吧。我想,在他们此时的内心里,恐怕已经对这次参与研讨会的活动感到无比的懊悔。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具有组织性和能动性的世界级机构。而自己的生活,也将被这股力量打击得支离破碎。
然而,什么都不做,束手待毙,亦或者融入这样的黑暗中,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份子,也并非他们所希望的。
他们困扰,忐忑,矛盾,恐惧,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哪怕可以冷静的思考,也只是勉强应付当下的距买呢,而难以想象今后的未来——在和这三人的交谈中,我清晰感受到了,他们意志中已经十分明显的脆弱。
三井冢夫看起来比另外两个女人还要柔弱,还要不冷静,但也仅仅是因为他将这些情绪表露在脸上,而占卜师和健身教练看起来还算冷静,但隐藏起来的不安和脆弱,绝对不在三井冢夫之下。唯一让我不太确定的,只有健身教练,虽然也能感受到她的恐惧,但是,她在面对真江的时候,和另外两人有所差异的态度,让人有些在意。
“——我逃走了,之后碰到了她们。”三井冢夫看向占卜师和健身教练两人,说:“说实话,能够遇到有同样想法,而一起逃走的同伴,大概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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