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缵泰在回广东之前,交代了不少的事情,也告知了不少的秘密,但他所知的和其他几个委员相比还是少了不少。这其实也是他的工作性质确定的,他需要知道的让他知道就好了,其他的多说无益。在交代会中各类事项的时候,杨锐不由得想到蔡元培来了,他现在被满清囚禁在北京,他会不会背叛泄密呢?离现在到举事还有五年的时间,万一他叛变了,那他所知道的东西就不少啊。
带着这样的问题,杨锐一回到沪上就找了特科的穆湘瑶,而他也正要向杨锐汇报复兴军杭州招降之事,“先生,第九镇那边来报,赵声那天晚上,并没有说服统制官徐绍桢,而是直接被徐绍桢赶了出去。”
“哦!”杨锐有些惊讶,因为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徐绍桢诈降,而后复兴军上当才使得战事惨败的,“消息确切吗?”
“完全确切!”穆湘瑶道:“当时我们的人亲眼看着徐绍桢把赵声赶出营。”
“那就是说,招降一事是赵声哄骗我们的了?”杨锐问道。“对了,赵声人呢?”
“死了。”穆湘瑶道。
“死了?怎么死的?”赵声是关键人物,这件事情有太多蹊跷了。
“是的。死在两江总督的牢里。我们初步判断,是端方的亲信余大鸿在赵声被徐绍桢赶出营之后,把他在半路上抓了,而后他收买赵声的堂弟赵光,给军政府传假消息,最终使得复兴军上当。”在杭州被抓捕的人太多,穆湘瑶花了不少力气才知道赵声死在江宁。
“真是恶毒啊!”杨锐感叹一声。“通知清洗队,把余大鸿和赵光都杀了吧。还有……算了,就杀他们两个!”杨锐本想杀了端方的,但想到他对马鞍山铁厂的支持,还是作罢。
“是。先生。”穆湘瑶答应着。清洗队就是暗杀队,凡是得罪复兴会的人比如最早的小金凤、张宗昌,都被他们给收拾了。
“还有,北京那边也要多关注孑民的消息。”杨锐轻声的说道:“想办法接近他,能传消息最好,另外就是一定要注意情况是不是有变。万一有变,也是要通知清洗队……”
杨锐越说到后面脸色越沉,而穆湘瑶则越听越吃惊,他急道:”先生,孑民先生不会……“
“我说的是万一!”杨锐瞪向他,声音高了起来。“我们时刻都要以复兴会的安危为自己的安危,以复兴会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人会变,特别是死过一次的人更会变。”杨锐说的是蔡元培,又有些在说自己,“一切对复兴会有隐患的人,都要清除!”
“是,我明白了。”穆湘瑶头低的更下了,不过他背上全是汗。
“明白就好。你去安排吧。尽量和孑民建立联系。”杨锐吩咐道。
穆湘瑶走后杨锐本来要去给农会教师培训班上课,可他坐在好一会才动身。刚才穆湘瑶的犹豫让他想到的是,要使得所有会员只效忠于复兴会,那么其他的一切关系都要斩断,师生、同窗、宗族、夫妻、父子等等,这些既有的社会纽带如果存在,那么就会妨碍会员把自己‘交给’复兴会,更妨碍他们彻底融入复兴会这个组织,可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农民讲习所是推行农村革命的重中之重,为此,杨锐动不少脑筋,之前他想把那些忠诚的会员调出来去做这项工作,但是后面考虑下来不妥,农村革命其实分为两个过程,一个是鼓吹阶段,另一个是实干阶段。
这个其实从中国革命的现状也是能看出来的,中国革命最先是严复、康梁等人闹出来的,严复的‘进步’‘物竞天择’,康有为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都使得原来社会的统治根基发生了松动,虽然这些都是改良派的理论,但这些东西只要再进一步就是革命理论,信奉这些理论的人再进一步也就是革命者。由此可以断定,在一个没有经过鼓吹以动摇原本统治根基的农村,是无法发动起农民运动的。
鼓吹在前,实干在后。故而农民讲习所最先培养的将是农村鼓吹家,所培训的的内容,说书、读报,还需要一些通俗易懂富有鼓动性的歌谣。
法租界公寓一楼最大的房间里,已经被整成课堂,三十名从会中抽调出来的各专业骨干都端在屋子里一动不动。只待杨锐从外面进来,他们才齐齐的起身,然后鞠躬道:“先生好!”
杨锐在讲台上也对他们微微一躬,道:“同志们好!”他说‘同志们好’的时候,忽然想到四年前他在爱国学社说‘同学们好!’的时候了,四年过去,时光匆匆,他的人生像是走了一个轮回,如此境况,怕是当初怎么也是想不到的。
诸人坐下之后,杨锐则开始讲课:“公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接下来的几年,农村将是我们革命的重点方向,为了更好的在农村革命,会中开办了这个农民讲习所。虽然,我们这些人每一期只能培训数百名学员,一年也只能培训一千余名学员,但是这一千余名学员回到农村之后,在第二年,将培养出一万多名农民学员,第三年,等你们培训出两千余名学员的时候,我们在农村已经有近十万名学员,如此推断下去,不要五年,全中国的农民学员将超过一百万。”
既然是要狂化组织,那么说话就必定要夸张。果然,夸大十倍的数字使得在坐所有人都是神情一振,一百万人,那就相当于每人有三万多个学生。不过杨锐的狂语还没有结束,他继续吹牛道:“就中国的人口来说,这一百万学员不多,但是,这一百万人将带动数千万,甚至一万万农民起来和满清做抗争,这一万万人将是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他们将把满清朝廷淹没,将吓得洋人手足无措,将把全中国都冲刷一遍,从而造就一个崭新的中华。
同志们!这是一件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你们每一个人都要为此竭尽一切努力,只有你们努力的好,农村革命才会轰轰烈烈开展起来,革命才能早日成功,国家和民族才能免于水深火热。所以,你们不能丝毫松懈!”
杨锐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在整个屋子里扫了一遍,然后挥着手再道:“但是,总有些人会工作不认真,把国家民族复兴当儿戏,所以,你们一定要互相揭发,把这种反革命、假革命份子揪出来,要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听明白了吗?!”
诸人被杨锐的气势所震,立刻起身答道:“是的,先生!”
“很好!”杨锐的语气小了下去,他只觉自己的发言和小时候班主任和校长开会的发言很是类似,不过他正要得意的时候,一个刚才没有说‘好’的浓眉苦瓜脸站了起来,他有些紧张的举着手,然后再杨锐微微点头之后忐忑的道:“先…先生,这样…做,我是说互相揭发,他,他会让同志之间变得……”
他举手的时候,杨锐就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在他结结巴巴的时候,粗暴的打断他道:“姓名,编号?”
“刘…刘有仁,编号004276。”他站立起来,虽然打颤,但却还是把名字和编号说了出来。
杨锐扫了他一眼,又对着屋子里的诸人道:“还有谁和他一个想法的?”没有人吭声,杨锐再问:“还有谁和他一个想法的?”还是没有人吭声。
“很好!”杨锐看着诸人良久,才吐出这么两个字,此时站着的刘有仁已经满头是汗了,却不想杨锐忽然一手拍在桌子上,大吼道:“反革命对于革命的危害,甚于满清十倍!如果我们不能在组织里肃清这些人,以后的革命还像想杭州一样失败!团结不是同志之间的团结,而是整个复兴会的团结,忠诚也不是同志和同志的忠诚,而是对复兴会的忠诚。你听明白了吗?!”
杨锐大声说完这些话刘有仁已经快瘫在地上了,这时候外面的卫兵听到杨锐大吼,已经从出现门口,杨锐指着刘有仁漠然道:“带他出去,看他是不是满清的坐探!”
卫兵赶忙冲了进来,直接把刘有仁拖了出去,刘有仁估计是吓坏了,苦瓜脸惨白的像一张宣纸,牙关被吓的不断的抽搐,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在拖过讲台的时候,用无比哀求的眼神看着杨锐,杨锐只是蔑笑这看着他像条死狗一般拖出去。他相信,既然自己说了话,那这个人铁定是在丢在黄浦江种莲藕了。他再回神看屋子里的学生,他们一个个坐的比之前还端正,心下更是满意——按照社会学的理论,一个实务性组织,人和人应该互相友好信赖,而在于一个狂化组织,人和人之间必须相互猜疑,这种相互猜疑将会带来互相恐惧,这种恐惧又会让所有人团结在领袖周围,同时也会在他们软弱的时候支撑着这他们革命当底。政治部以后将会是杨锐领导的直属部门,它将是狂化复兴会的发动机,制造恐惧将是它的主要任务之一[ 注:]。
刘有仁的插曲演完,学生们坐的更加端正,杨锐若无其事的开始讲课:“培养农村干部是农村革命的重中之重,但发动农民的实际步骤又是怎么样的呢?以目前的情况来来,最开始是鼓吹,而后才是实际的行动,所以,讲习所将会分成两种班。一种班培养鼓吹手,他们都是会中选出来的书生和善于言辞者,对于他们将重点培养其讲演、写作、发动舆论的能力,而另一种班则是实干者,发动实质性的运动将是他们的责任。
复兴会中的鼓吹手不少,但是真正熟悉农村文化的不多,我们写的文章、编的戏大多数是给读书人看的,不识字的农民看不懂,而且,各地的方言又很不相同,所以在培养鼓吹手的时候,我们只能教授一些鼓吹的共性,让后让他们回到家乡之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写作和鼓吹。再我见到过的最优秀的针对农民的鼓吹作品,”杨锐仍然是停顿一下,而后再道:“是陈天华的猛回头。”他说道翻开教案,而后道:“大家来把它一起读一下,就从‘痛只痛’开始。”
“痛只痛,甲午年,打下败战;痛只痛,庚子年,惨遭杀伤……”杨锐读了一个开头,便让他们自己读下去了,朗读的声音一开始就很大声,似乎刚才刘有仁之事带来的恐惧唯有通过朗读才能发泄出来,不过陈天华写的猛回头确实很不错,xxx,xxx,xxxx,的格式很是上口,再加上叠加之后的效果,让全身心投入朗读的学生一个个热泪满面,杨锐只等他们读到:“怕只怕,做澳洲,要把种灭;怕只怕,做苗瑶,日渐消亡。”才让他们停下来。
而后道:“这才是适合农民听的鼓吹文章,我们之前之所以写不出来,是因为不了农民,同时没有在农村生活过,艺术总是来源于生活,但却高于生活。所以说,一个出色的鼓吹手是极为难得的,之前的邹容同志,还是现在的太炎先生都是如此,但是一个植根于农村的鼓吹手就更加难得了,因为他的作品更贴近农民,自然传播范围,影响范围就要更大。在以后的培训中,你们要努力挖掘这方面的人才。”
说完鼓吹手,接着则是实干者,“什么样的人最容易革命?”杨锐问道,不过无人敢回答,他只好自己往下说道:“大家估计会猜是最苦的农民对吧?不过,这是极为错误的!每天吃不饱的农民他们想的东西很简单,就是吃饱饭。为了吃饱饭,他们每天要累死累活,他们想革命吗?也许会想,但是他们很忙,没有空去革命,一旦革命他们第二天就没有饭吃,所以,贫农不是我们发动革命的对象,最少开始的时候不是。
可是不是农民不可以发动呢?也不是,有一种农民可以发动,那就是刚刚变穷的人,或者原来穷,现在更穷的人,身份地位的下降会让他们心怀不满,特别是受过鼓吹手鼓吹之后,悲惨的境况就更会让他们心怀怨恨。但是,我们要注意的是,不是只有‘失去’才会让人不满,‘得到’很多时候同样也会让人不满,法国的大革命,不是因为农民失去了土地,而是他们得到了土地,当时农民已经拥有三分之一的土地,不过呢,他们还想要更多,所以有人说‘法国人的处境越好,就越会觉得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所以说,刚刚变穷和刚刚变富的人都是革命的潜在对象。
除了这两类人还有谁呢?一切心愿未满者。这些人包括,废科举之后的书生、退伍的新军士兵、想做却什么都做不成的人,罪犯,总之就是一切被社会、宗族、家庭抛弃了的人,他们是革命的最好原料。在这里要插一句的就是,鼓吹手的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现有的社会关系,包括宗族、家庭都要拆散,唯有那些被拆散了的单个人,才有可能投身革命。所以,反宗族、反家庭是革命鼓吹之必需。换句话说,革命组织其实就是一张网,它只能捕捉那些旧社会的漏网之鱼和对旧社会的不满者,鼓吹者就要用‘匕首投枪’把旧社会原有的关系拆的七零八落,如此,革命的力量才能壮大。”
伦理在中国有两千多年的传承,这是儒家稳定社会的基础,在没有经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当下,杨锐要打破宗族,特别是打破家庭的言论让诸人很吃惊,不过他早就找好了对策:“破坏宗族和家庭,是革命所必需,既然要革命,那就不能存小家忘大家,那些心里有家的革命者不是优秀的革命者。你们要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即使再残忍、再没有人性,也都是为了革命!为了不被亡国灭种!任何革命者在犹豫的时候都必须想到,为了国家,为了民族,我们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杨锐最后‘为了革命’的发言,让所有人都有一种畅快的解脱,让他们有一种为所欲为的自由。不过当他帮所有人解脱的时候,却没有人来解脱他。他只觉得自己的步履越来越沉,眉头越皱越紧,头发越掉越多,为了不使自己在自己营造的那种疯狂里迷失,他开始写日记,他天真的想,即使那一天自己迷失了,他也能从日记里找回自己。
“太炎先生来了。”程莐对正在厨房里和一堆菜做斗争的杨锐说道。除了日记,日常生活的琐碎也可以让他忘记他是一个领袖,比如他现在,就是一个比较糟糕的厨师。用他自己在日记里的话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了:一个拼命想破坏家庭的人却靠着家庭来寻着温暖和保留人性。’
“哦。他来了?”杨锐在围裙上擦着手,他似乎能猜到章太炎是为什么来的。
章太炎确实是为刘有仁之事来的,他看过此人的简历,流民出身,最早一批移民里的组长,而后因为表现优秀升任为屯长、村长、区长。章太炎没有去过东北,但一直对那边很好奇,所以在昨天还是其他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刘有仁,虽然流民文化不高,但章太炎对其却极为赞赏,认为此人应该是算是墨子一般的人物,为组织树立了一个为民服务的良好榜样。
“竟成,刘有仁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听说他现在被认定为满清的坐探。他是有给满清官府当差,可这是去东北之前的事情啊。”章太炎一听到刘有仁之事就很是着急,急匆匆的跑来的他说话都气喘吁吁。
“他是不是满清的坐探我不知道,但是他满脑子封建的仁爱思想,这一点是要批判的。复兴会不需要一丁点的仁爱,只需要团结和忠诚——对组织的团结和对组织的忠诚,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和忠诚。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秋天扫落叶般的无情。刘有仁他具有封建主义思想,我没有办法把他当同志去对待。”看着章太炎的焦急模样,杨锐耐着性子解释者,对极少数不被狂化的人,杨锐特意的保留他们,其目的也是保证自己不入魔。
章太炎来之前已经对此事了解的很清明,他急问道:“竟成啊!刘有仁说的难道有错吗?检举只是对那些汉奸和叛徒,而不是对自己的同志啊。”
“同志?!”杨锐冷笑道:“刘光汉之前也是同志,可他为什么叛变,如果他身边的人始终抱有人人怀疑的态度,那么杭州之事就不会发生。”
“刘光汉是有问题。但不能因为刘光汉一人就怀疑复兴会所有人,这会让我们大乱的。”因为对国学的同好,章太炎之前和刘光汉交好,并认为他将可以成为下一代委员。
“要的就是大乱!”杨锐恶狠狠的道:“会规不是法律,法律是宁愿放过,不愿杀错;会规是宁愿杀错,也不放过。”
“可…”章太炎被杨锐的杀气震的一愣,他最后才道:“这样做会让所有会员都害怕,最终会毁了复兴会。”
“要的就是大家害怕!”杨锐非常肯定的道,“团就友爱那只是白痴在做梦!一边要所有人团结友爱、平等自由,一边又想着革命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可能吗?!看看同盟会,就是团结友爱、平等自由的下场。枚叔兄,你难道希望我们和同盟会一样吗?”杨锐的反问让章太炎无言以对,复兴会之所以比同盟会有战斗力,还是在于组织建设比同盟会做的好,纪律比同盟会严格。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章太炎无法在会规上辩驳什么,只想到复兴会的将来。
“该结束的时候就会结束的。”看着章太炎这个魏征一脸迷茫,杨锐淡淡的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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