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必然,一切也都是偶然:千里之堤的崩塌是必然的,造成最后一条裂缝的蚁穴却是偶然的;天干物燥火灾增多是必然的,火星落在谁家屋神树就像是一团火,为人类带来温暖与光亮,也带来灾难与黑暗,火不分贵贱、彼此、亲疏,讨好它与憎恶它,结果都是一样,用火者却总是希望能够驯服火、能够让火为己所有而不造成伤害。
神树拥有强大的力量,并且随意散播,可得到力量的生物,却总是想独吞力量,这些生物就是自私的吗?也不尽然。魔族内部互通有无,道统也将法术尽可能传播给更多人,对自己这一方他们都是无私的,只不过人类与魔族却存在着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
方寻墨讲起十三万多年前的道魔大战,双方都以为神树会站在自己一边。所以一致同意将决战之地选在神树附近。
道统从一截燃烧的树根那里得到道火,当然以为自己执行的是神意。
魔族一直在钻研毁树之法,可是在他们看来。毁树并非“杀神”,而是将神的力量转移给魔族,让神树以另一种形态永存,既然神树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那么魔族的一切行为当然也符合神意。
可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意,甚至没有神,只有一棵树。它凑巧拥有了力量,就像火,凑巧能够烤熟食物。凑巧也能将房屋烧成灰。
道魔大战开始之前,魔族已经想出毁树之法,他们希望用一粒魔种腐蚀树的内部,然后利用道士的道火烧掉外部的枝干。可是树虽然没有“神意”。却有自保的本能:在遭到腐蚀之力的同时。它将所有魔族体内的魔种也都腐蚀了。
这就是魔族战败的根本原因,他们是被自己的腐蚀之力打败的,始作俑者是魔族,散播者是那棵树。
道统亲眼目睹魔族的惨败,由此明白了一件事,魔族与树、道统与树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树能够将魔蚀之力传播给所有魔族,有朝一日也会破坏所有道士的内丹。
秃子就在这里产生了深深的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魔族想要毁树才遭到报复,这是他们活该。道统别招惹树不就好了?”
方寻墨没因为问题来自一颗头颅而忽略过去,很仔细地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魔族也不是一开始就决定毁树的,最初提出这个想法的魔族遭到了嘲笑与惩罚,可这个念头没有消失,毕竟树是力量的来源,崇敬之心总会渐渐消散,贪婪之意却会慢慢长大。
越来越多的魔族觉得自己是世上的顶尖存在,将树的力量占而夺之,不仅不是“杀神”,反而是对神的一种敬仰。
初代三祖了解魔族的历史,他们共同施展大神通,遥望尚未发生的未来,预见到道统的衰落与变化,他们知道,只要树还是力量之源,只要道士知晓树的存在,道统早晚会跟魔族一样产生“杀神”之念。
三祖未雨绸缪,在战败魔族的那一天点燃了道火,提前开始“杀神”之业。
三祖很清楚,只凭道统的力量不可能完成魔族未竞的事业,道火杀不死树,他们其实是在用道火隐藏树的存在,这件事必须立刻就做,因为第一代、第二代道士亲眼见到树的强大与魔族的毁灭,能够理解此举的重要性,第三、四代以后的道士就未必了。
秃子隐约有些理解了,“这就像我娘知道我爱吃糖,就算我对天发誓绝不偷吃,她也会将糖事先藏起来,让我以为家里根本没有糖。”
在方寻墨看来,树与糖都能引起渴望,只是强度天差地别,道士们终生都在摒除七情六欲,可是对修行本身的渴望是无法消除的,这种渴望早晚都会将道士引向神树。
三祖也料到了这一点,隐瞒树的存在只对低等道士有效,总有个别实力强大的高等道士会猜出或看破真相,有人不在意,有人却会受到吸引,他们最初可能只是想来看看树的模样,一步步走下去,最终会产生跟魔族一样的贪婪。
三祖于是设置了止步邦幻境,所有进入其中的道士都会通过种种迹象感受到神意,等他们发现这神意与树无关,其实来自道统的时候,一切皆晚,无论是试图灭火,还是按照三祖的意思自燃内丹,结果都是一样的:成为道火的一部分。
用这种方式,道统既隐瞒了树的存在,又剔除了心志动摇的高等道士这些人留在道统内部有可能会造成更大的危害可谓是一举两得。
最初受到诱惑的都是服日芒道士,最近几万年才有服月芒和注神道士偷偷进入止步邦,他们的法力更弱一些,引起的幻境微晃,都被止步邦记录下来。
杨清音一直在安静地倾听,秃子却是有疑问就提出来,“三祖就不怕后代的祖师也受到诱惑吗?比如说你,你什么都知道,你要是悄悄进入止步邦,肯定不会被困住。”
第七代祖师是最后一个了解全部真相的人。他发明了根本隐遁之法,令道士的三田更加牢固,对记忆的防护前所未有的严密。即使是低等道士也很难被人夺念,在他死后,真相跟树一样被隐藏起来。
三祖的计划自然进行,不需要任何人的推动与维持,幻境就是幻境,火树王与臣民们的一切行为与思想都已被规划好,不会像真实的人类与妖族一样产生无谓的野心。更不会进行出乎意料的冒险。
方寻墨担任第三十七代祖师千有余年,直到一百年前才知晓止步邦的秘密,并不是因为他比前代祖师更聪明更好奇。而是因为时间到了。
道火不熄,那是因为代代有传承,烧树的道火终有结束的一刻,火以树为柴。树以火为养料。到了最后,火与树将成为一体,火树的种子则会冲出止步邦,遍布天下,它们或许无意复仇,可天性却让它们能够点燃道士的内丹,那将是道统的灭亡。
于是,道统的秘密向当代祖师显露了。其中详情方寻墨一语带过,那涉及到另一些不足为低等道士所了解的秘密。
这是三祖整个计划最难以预料的一刻。他们在十三万多年前无从判断这一代祖师是否会受到诱惑,方寻墨是道统实力最弱的三名祖师之一,却要由他做出最为重要的决定。
方寻墨没有丝毫犹豫,道士之心没有因为知晓真相和更强者的存在而发生丝毫的波澜,他一丝不苟地执行三祖早已制定的计划:在道统内部寻找最后一名前往止步邦的道士,同时试探魔种的意图,希望得到虚空中的支持。
魔种被自己的力量所腐蚀,对树的恨意早已消失殆尽,可他们知道,只要树还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于是经过近百年的试探与谈判,魔种同意交出毁树之法,条件是道统移开镇魔钟。
方寻墨同意了,事实上这也是三祖定下的谈判条件,他们预料到道士的境界会越来越难提升,法器的力量却会越来越强,道统的整体力量还是会远远强于第一次道魔大战的时代,放出魔种再进行一次决战是可以接受的。
在道统内部寻找人选的工作进行得也很顺利,方寻墨是祖师,可以指定任何一名道士去执行这件有去无回的任务,但这不是道统的行为方式,他默默观察,如果有高等道士恰好在这期间自行看破真相并受到树的诱惑,那么他只需要顺其自然就行了。
这个人在几十年前出现了,就是左流英。
杨清音第一次提出疑问:“左流英?他知道止步邦的秘密,却将任务推给了慕行秋?”
这就是方寻墨感觉到解释困难的原因,低等道士不了解高等道士,以至于产生了不应该有的疑惑。
“到目前为止左流英一无所知,但他触发了真幻,心中有劫,甚至愿意打破虚空直接与魔种决战,这样的道士,必定也会受到树的诱惑。”
可是十三万多年前的三祖和今天的祖师方寻墨,都不可能预料到左流英的全部行为, 这位注神道士居然两次吐丹,失去了进入止步邦的实力。
必然之中有偶然,道统迫切地需要一位左流英的替代者,根本不在计划之中的慕行秋参与进来,他甚至没有受到树的诱惑,却阴差阳错地走进止步邦。
“进入止步邦的道士都不能再出来,这是三祖制定的戒律,万一慕行秋不肯或不能执行任务,那我就得不得指派一名道士进去,或许就是我自己。”
方寻墨在揭露秘密的同时,也在观察止步邦内部的情况,只有他的法术还能穿越禁制进入止步邦。
“我想我不用进去了。”方寻墨以必然的目光看待眼前的偶然之事,所以不会发出感慨,他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慕行秋有一个期望,他会将期望注入幻境之中,我不认为他的期望能够实现,但我愿意给予他一切可能的帮助。”
方寻墨停顿片刻,从宽袖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铜钟,“但我不能留在这里,所以,向慕行秋提供帮助的得是你们两个。”
铜钟迎风而长,与此同时,北方的巨浪停止不动,成为一堵顶天立地的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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