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说与身旁的朋友说不上话,一来是不愿令他们担心,二来由旁人劝说,难免主观意识过于鲜明,对他判定何去何从,实为不利。在此状况下,还是去听些说禅讲经,能够助他理清思路。眼看大战在即,却抛下众人远走,他也同时暗暗发誓,这份不管不顾的自私枉为,定然是最后一次了。
数日之后,李亦杰终于到达了少林寺。门前知客僧上前迎接,道:“李盟主,今日怎地有空大驾光临?既然要来,也不说先遣人送个信儿来?”李亦杰同样施礼,道:“佛门重地,是在下卤莽打搅了众位大师清修,已然过意不去,还怎能大发拜帖,倒似自己是大人物前来耀武扬威的一般?”
那知客僧笑道:“李盟主客气了。少林寺虽是佛寺,究竟身在俗世,依旧受盟主管教,您有任何命令,贫僧等仍当凛遵。却不知李盟主亲自前来,有何指教?”
李亦杰叹一口气,觉得自己此行确也是卤莽了些,但此事若不能尽早解决,对武林伤损更甚。最终仍是私念占据上风,道:“在下于释道、世情均有些疑惑之处,百思无解,特来请通智大师指点迷津。两位可否带我前去参见?”
一名知客僧面有难色,迟疑道:“这个……不是敝寺拉架子,只是方丈正在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施主,两人在大雄宝殿商谈已久,周围看守的弟子也尽数遣退。李盟主要想拜见方丈,恐怕还得暂候些时。”
李亦杰奇道:“能让方丈亲自接见?看来那人来头倒不小啊?不知却是何人?”那知客僧道:“贫僧也不知道。方丈大师的事,我们无权过问,实在对不住李盟主。”
李亦杰心道:“我纵是武林盟主,参见方丈也总该讲究个先来后到……否则同那些仗势欺人的世俗官员有何分别?”脑中又不由浮现出沈世韵所言:要当武林盟主,久而久之,身心也必将同官场中人同样腐朽。
用力甩了甩头,想将那些念头赶出脑海,如今看来自己不是设法救人,却全然是自己心魔深重。那群知客僧见他摇头,只道他对二人提议极为不满,面面相觑后,又是一叠连声的向他道歉。
李亦杰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不……此事与你们无关。既然如此,我等大师便是。”那两人大喜,道:“请李盟主暂到庵堂相候。”
李亦杰随着他二人一路行来,眼中观望着少林寺风光,想到一年前那场寺中大劫终于渡过,眼前的寺庙又恢复了生机。正如草木枯荣,有生机亦有衰颓,这一切却都不过是自然演变中的必然趋势。自己如此执着相抗,最终究竟能换回什么,又能挽救些什么?
不久后听得“吱呀”一声,面前一扇红漆门大开,一名僧人道:“便是在此。请李盟主稍候,对不住,对不住。”说罢各自出外防守。
李亦杰见此地可说是空空荡荡,只边角陈设着几个蒲团。心道:“少林寺乃是佛门正统,通智大师更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前辈高人,按说少林寺不招待外客,若不是真正大有来头的人物,方丈更不会亲自会见……那位神秘的客人,究竟是什么路数?”
望望另一侧低矮的窗子,便是个全不会武功之人,也能轻易跃窗而出。若是由此而行,到大雄宝殿外探看情形,或可使得。但转念一想,通智大师修炼“易筋经”颇有成效,那是最高深的内功,难保不会察觉到边厢异动。而万一偷看时太过专注,给一旁路过的弟子瞧见了,也是不好,他这个盟主威严,今后是再别想树立得起了。
叹一口气,只得强压下好奇,盘膝坐上蒲团。不料这一来脑中千头万绪,再度前来纠缠着他。李亦杰无可奈何,只得宁定心神,极力使灵台空明,按照近来所习的心法,练起功来。
过不多时,李亦杰便感周身均有一股蓬勃内力涌动,暖意融融,很是受用。头顶上冒出丝丝白烟,同时经过反复运转,似乎内功修为又上升了几个层次。此时才终于有所领会,为何暗夜殒能够终日沉迷于练功,倒未必是他对练功有何等偏爱,而是在练功之时,能够将脑中杂念尽数排除,不再受烦闷思虑困扰。
人生中有太多烦恼,都须等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为自己的命运做主。一面全力练功,想到距离实现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却是比喝酒更为有效的宣泄方式。
然而练不多久,李亦杰思绪有如天马行空,忽然闪现出一个疑问来:“但若是有些烦恼,便是穷尽一生,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终究无法达成,却又如何?”
好比师父一生勤于练武,为的只是打败扎萨克图,救回楚安琳。但他取胜之心或有可为,与楚安琳却总是天人永隔,此后的无尽岁月,都只能活在追思与痛苦之中。人生在世,所追求的不过为一场虚空,如此说来,勤奋练功更有何意义?
想来心中伤痛,功力消散,霎时又从前一刻的物我两忘之境回归眼前俗世,面前依旧是破破烂烂的一间庵堂,未经打扫的地面上积满灰尘。
正当虚实交界的一瞬,李亦杰忽听得房外传来异响,似乎是压得极低的脚步声。但他运起内功,也仅能听得响动一闪即逝,难以确定是真正属实,还是不过为瞬间幻觉?
嘲笑着自己疑神疑鬼,再加深入分析,按说不会有人敢到少林寺撒野,但此时江湖正值多事之秋,绝无真正的安生之地,一年前的惊变又该如何算法?说不定是有人觊觎少林寺中典藏,前来偷窥?小心驶得万年船,反正无所事事,出去看个明白,才好放心,于自己也不是损失。
出得庵堂,第一眼就看到两名看守的知客僧倒在地上,周身没半点伤痕,脸上却是双目圆瞪,仿佛看到了十分恐怖之事,是给活生生吓死的。李亦杰顺着他们视线看去,不过是几座寻常寺庙。叹一口气,伸手给他们阖上双眼,突然心下一震,低呼一声:“通智大师!”一惊跳起,管不得安葬两位知客僧,先去寻大雄宝殿。
他不识寺中路径,只得凭着意识,乱冲乱撞,同时潜运内功,耳力增远数倍。闻得寺中却仍是半点声音也无。佛门清静之地,本不该如俗世喧闹,但此时的寂静,却令他有一种死寂的不祥,仿佛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凭空消失了一般。这一种预感愈发强烈,四面张望,仍是决定取大路而行。
夏庄主与李亦杰等人分开后,独自徘徊良久,企图理清思路,偏是百般苦思无果。最终想到嵩山的少林寺是众口相传的圣地,或能为自己排忧解难,于是问明路径,匆匆而来。拜上名帖之后,通智大师当即延请入内。两人在大雄宝殿之中,各自相对坐在两个蒲团上,侧旁是高高耸立的佛像金身,法相庄严,看去便令人心气平和。
通智宣一声佛号,道:“夏居士久处方外,也可称得是清静散人。听闻四大家族意外被毁,老衲深表惋惜……”夏庄主挥手道:“罢了,罢了,我早已有心打破祖训,到世上好生游历一番,大展宏图。毁了那四座劳什子的禁锢,倒恰好是个契机,这也没什么遗憾的。”
通智道:“实则出世亦是入世,入世亦是出世,皆由各人心意而定。倘若心在泥潭,然则无处不是泥潭。如若心在清泉,纵然身处沼泽,亦能见世间清澈……”夏庄主摆手道:“你不要尽同我打机锋。方丈大师,听说你深谙禅道,能助人扫清迷障,是否真如传说中一般灵验?”
通智道:“阿弥陀佛,夏居士太抬举了。佛家多少大成之士,也不敢说一句‘深谙禅道’。有道是‘佛法无边’,才是此中真义。我通禅师兄曾闭关多年,仍不敢称一句精研佛法,而老衲比之师兄,识见更是浅薄,譬如九牛之一毛……”
夏庄主道:“够了,我不是来听方丈自谦的。现下我心中有一事困扰,不论选择哪一边,均非良策……只想请问方丈,究竟如何是好?您见多识广,必能助我解惑。”通智道:“夏居士有何疑窦,不妨说来听听。当然,老衲也不敢打包票,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夏庄主没好气道:“真麻烦,帮忙也不肯爽爽气气,咳咳……”便将自己在秘道中捉到平若瑜,其后遇到沈世韵,依言合作,以及火山上种种变故逐一说来。又道:“我从来只相信自己,不愿受人恩惠。但李盟主……他救过我的命,我还没能回报于他。现下他们几个集结势力,准备同七煞魔头大干一场,我正不知是否该加入他的阵营。但另一方面,我答应过韵贵妃,同她合作,助她夺权,连好处也收过了。若然中途翻悔,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知道像咱们这般的武林成名人物,不论行事如何恶劣,但信用却仍是非守不可的。实在是两相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通智望着他,淡淡一笑,夏庄主没好气道:“你笑什么了?有道高僧也要幸灾乐祸么?”通智道:“不,究竟该站在哪一边,还是要看夏居士心中真正的想法,旁人无法代你做主。”夏庄主怒道:“这可不是唬弄人玩么?我要是知道自己的想法,还用得着千里迢迢来向你请教?”
通智道:“夏居士切勿动恼。你的思想,乃是受眼前利益所蒙蔽。假设自己置身事外,你更愿意看到哪一方得胜?哪一方的作为,能令你更为赞同?如今等于你同时受过两方恩惠,相互抵过,彼此并不亏欠,你依然可以从心所欲。恩情之说,不应由顺序妄加裁定。”夏庄主道:“但……我曾亲口答应过韵贵妃……”
通智道:“每一个应承你之人,到最终是否都能信守诺言?与初定相违,或有多种原因,并不能全以背信弃义所裁决。依照局势发展,改变不合大局的初定计划,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若是死守不改,予人可趁之机,不算重诺,而是愚昧。你既已卷入局中,不愿盲目逃避,而是寻求对策,希望能将此事圆满解决,说明你还是一个十分有责任心之人,颇具侠客风范。”
夏庄主不耐道:“我不想做什么侠客,只想知道,究竟站在哪一边,才是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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