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杰似乎没听到他的丧气话一般,应道:“何况,咱们还非得活下去不可。须得如他所言,回中原关照大家小心,还是暂时避其锋芒为上……”柳庄主道:“那些个愚民,怎能懂得你这番苦心?倒要以为是你李盟主畏缩懦弱。哼,我可不想管他们的闲事!”
李亦杰道:“能成大事者,须有忍辱之决,负重之魄,旁人无知所见,却来理他作甚?咱们要同七煞魔头相抗,可不是单为博得一个侠义之名,又或是叫别人如何来膜拜咱们,却终究是……为了……咳咳……为了天下太平……”
但这“天下太平”四字,说来容易,真正实施却不知要费多少力,流多少血汗。从自己口中听来,只觉极是轻薄无力。
原翼道:“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追寻更强大的对手。如今……等待打败他的过程,不也是……十分美好?”踉跄着走到父亲身旁,刚想扶他站起,脚踝伤处忽感一阵强烈痛楚,竟痛得他膝弯一软,半跪倒地。不愿给人看到他痛苦的神情,将脑袋深深埋下,然而前额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仍然清晰暴露在余人面前。
等得众人一番辗转,回到中原,已是一个月之后。眼前呈现的是一派天翻地覆景象,到处是兵荒马乱,硝烟弥漫,直比几人行船出海时更乱上百倍有余。随处可见房倒屋塌,地上横支的尽是残垣断壁,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上的包袱是仅有的一点家当。
逃难途中仍不乏恃强凌弱的惯例,穷苦之人头破血流,几个铜板又被富人或练家子强行抢夺,最终饿毙街头。种种不平之事,便是要管,一时也难以兼顾。往往越是市井愚民,插手后沾惹上的麻烦也就越多,难免缠夹不清。眼下另有要事在身,便是李亦杰也从最初的义愤填膺转为视而不见,唯有南宫雪还会丢几个铜钱给路边乞丐。
种种情形直到进入京城,才稍有好转,究竟是天子脚下,百姓还不敢过于放肆。在此听闻的消息,尽是些有关临近外邦突然造反,在边关地带兴兵作乱等等。据说朝廷匆忙派兵抵挡,然而远水难救近火,起初便被偷袭了个措手不及,等不得援军赶到,已是节节败退。如蒙古、西藏等大国实力较强,更是突破了关口,一路进军。
清兵为保大局,不得不调派兵力赶往应对,如此一来又难免顾此失彼。这边才抽调军力,先前的大本营又失了守,这几仗可说打得窝囊之极。恼得原庄主大骂天下也将大乱,这帮子夷狄之属仍在自起内讧。在他眼里,四大家族是自成体系,除此之外,无论各国都应是同属一派。
夏庄主不愿领人恩惠,在荒岛上各人生死与共,但等回到中原,情势已易,先一个别扭起来的就是夏庄主。向众人交待过几句,自行取路南下。南宫雪本来担心他在世外住得久了,人生地不熟,独自赶路,有所不妥。柳庄主等人知道他武功根底,乱世当中足以自保,也就随着他去了。
于是这七人的队伍便只剩下六人。这一天大伙儿站在京城闹市,商讨其后何去何从。李亦杰从清早起就久久沉默,似乎心头担着烦恼,正犹豫着是否该向同伴吐露。南宫雪站在他身侧,大眼睛时不时地望向他,眼神中所传递出的信息正是“不管你如何抉择,我都会支持你。”终于李亦杰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道:“烦劳大家先到武林盟总部。我……要先进宫一趟。”
一行人中要属柳庄主脾气最为火爆,道:“咱们一直都是一起行动,好端端的进宫做什么了?你要向满清皇帝借兵,他们早已是自顾不暇,还怎会再来分心搭理你?”李亦杰道:“不,只是我有些事……必须到宫里去弄个明白。若不尽早解决,只怕我无法再专心应战。”
南宫雪与他心有灵犀,立即想到他所指为何,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劝道:“还是不要……师兄,我知道你为我好,但现在连我也不介意了,你别再去找麻烦吧。”李亦杰心中一软,随即却又生起一阵更强烈的愤懑,道:“与你无关。但我不喜欢有人在背后耍弄手段,定要她给我一个说法!”
原庄主道:“亦杰,你若是实在要去,我们也拦不住你。只是强权之下,你定要与当权者一争短长,无异于以鸡蛋撞石头。你不给他们面子,人家就要设法来整你。到时尽量拣些好听的说,语气别太冲了。但你想要的公道,终究是讨不得的,最好在心里先留个底儿。”他本来也是桀骜不驯之人,涉世不久,却已对世情看得分明。自己虽仍是不信命,劝起别人来,也多了几分老一辈的世故。
李亦杰叹一口气,道:“多谢原伯父了,只是此事分明是我占理,却不信当权者就能颠倒黑白!……是了,召集各路英雄之事,烦请您代我多多费心。另外,原兄弟的脚伤,您还是再带他拜访京城名医,或许还有得治。他都是为救我和雪儿,才无端受此灾劫,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自从在荒岛上,原翼不支倒地,众人才发现他脚上重伤,但岛上药物匮乏,最多不过是粗略包扎一番。然而断情殇不愧为世间至毒,不单是腐蚀皮肉便罢,毒性更进一步深入骨质,自内部再度侵蚀。疼痛是一阵阵的袭到,痛起时能令他冷汗直流,一整夜尽在地上翻来覆去的发抖。
左右已给众人知觉,不必掩饰,同时更由于伤势加重,走起路来不得不寻一根略粗些的树枝撑持着。李亦杰每次见他一瘸一拐的模样,心里都如针扎似的生疼,恨不得以身代之。
原翼勉强一笑,道:“李兄弟,这没什么过意不去的,是我自己选择去救你跟南宫姑娘。废了一只脚,到底还留得性命,又何必再不知足?咱俩既是兄弟,就别说那般见外之语。我所发愁的只是碍于这脚伤,恐怕再同七煞圣君交战时,帮不上你们的忙。”几人想到决战在即,情绪更增低落。
平庄主强笑道:“那也不必这么沮丧。好歹皇上也认同了武林盟,允许你将总部由辽东迁往京城,之后大家联络聚集,均能方便许多,到底是器重于你。”
李亦杰冷哼一声,心道:“那可不是皇上器重。不过是有人要施行诡计,才令我将人手调到左近,既可使出手时行动快捷,同时便于随时监视,防我有不轨之心……陷我于不忠不义,我正是要摆脱这局面去的。”但想来众人不知,解释徒费口舌,怕又将另生事端,胡乱应付几句,自行上路。
这一番谈话,并未能使他心情有所好转。相反,一遭得知,长年的信仰已完全背弃自己,此后漫漫人生,或许就将因此走上截然相反的轨道。要接受现状,适应这份转变,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坦然以对。
李亦杰正是怀着这种种复杂心绪来到吟雪宫。放眼景物依旧,回想在此地一住六年,几可相当于在华山练功岁月的一半,于他不是陌生所在。但此时此刻,漠然望着一张张谄媚的脸庞,请安行礼的僵硬姿势,更令他觉得,自己不过是这环境中的一个过客。
皇宫可在长年一成不变,亦可在片刻间瞬息万变,如若心中杂念良多,只消离开数月,再回首已是万年虚度。
侍卫依着规矩入内通报,几乎是当即就转身而出,传达韵贵妃娘娘请李盟主入见。那语气不似双方同僚多年,不似他在吟雪宫过的是打杂一般的生活,却如同他是个远道而来的贵客。这还是他第一次受到沈世韵这等礼遇。如在早前,在赤日炎炎、抑或是风雨交加下久候数个时辰,也属家常便饭。此中差别,令人唯有苦笑而已。
只因这转变因由,外人不明,李亦杰却是太过清楚。而若不出所料,等他进宫交待过此行来意,这群前一刻还笑脸迎人的侍卫极有可能顷刻翻脸,将他如痛打落水狗似的驱赶而出。但这念头在心头一晃而过,他心中盘算仍是如前时所定,仿佛即便今日就与宫廷决裂,也不会有所更改。
吟雪宫中布置一如前时,一片华贵的灿然中,透着股令人心寒的凉意。李亦杰心头恍惚,他刚才走过的街道,看到流亡百姓奔走逃难,与此时的安宁祥和俨然是两个世界。令他思绪油然升腾而起,不论外界闹到何等人心惶惶,皇宫中却仍将一如既往的粉饰太平,即是横亘千年,此地仍将与黑暗绝缘。但朝深处细想,只怕此地萦绕的黑暗,比之民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世韵身穿明艳服饰,请李亦杰在矮几旁宽坐,又吩咐宫女摆茶设饮招待。李亦杰木然地看着众人忙碌,眼中一片冰冷,就如那一切皆与自己无关。等到喧闹的人群终于散去,宫门“砰”的一声紧闭,房中仅剩得自己二人。一片凉凉的阴影恰好散落在桌案上,将他二人笼罩其中。
李亦杰叹一口气,自语道:“莫非见不得光的谈话,果然要在阴暗处才算应景?好好的阳光,何苦将它阻绝在外?吟雪宫长年如是,只怕也要闲置得发霉了。”
沈世韵眼里迅速闪过不快,她无疑极善掩饰心迹,立即佯作笑意,竟连李亦杰也要怀疑刚才是否产生错觉。听她说道:“李盟主,这当口还有闲心附庸风雅?本宫刚好要召见你,你就不请自来,真是巧得很了。一个月前,曾提到给部落首领递送信函,而今他们都已遣使奉上了答复。我看中的合作者,正是要这样才爽快……”
李亦杰打断道:“您不用给我细表。来京一路,我已听到了不少番邦入侵之闻。百姓都在咒骂那些异族首领贪心不足,各种难听话比比皆是,不过他们决计料想不到,即将给大清造成亡国灭种之祸的,恰好是这大清内部的高层人物。正所谓是外敌好御,家贼难防,那个最深处推波助澜之人,还是娘娘您吧?因此当难民为一个包子争抢得打破头之际,您还可以如此悠闲地坐在宫中,安静的品茶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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