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李亦杰实力并无如此强横,不过是他刚开场时露过一手,其后又不断以言语挑衅。江冽尘行事谨慎,严加提防,不敢放手攻击,才会看似给他占去便宜。如以两人真实功力而论,李亦杰就算悟性再高,得自原庄主的指点,都是极其高深的武道至理,也难以在短短几天内融会贯通。
南宫雪笑嘻嘻的道:“不成,师兄,他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你代我报仇,我不亲眼看看,怎舍得走?”李亦杰笑道:“实在拿你没辙。”
这几句大不敬之言却是彻底惹恼了江冽尘,衣袖垂在身前,犹自起起落落,恨声道:“这都是你逼我的,李亦杰。这样就想救走她?只怕还太早了些吧?”袍袖一拂,将地上堆满的木桩尽数卷起,升至半空,喝一声:“去!”袖口外翻,在木桩底端重重一击。那数十根木桩登如离弦之箭,齐刷刷的向南宫雪击去,而经他掌力冲击,威力已远大于箭矢之效。
玄霜叫道:“小心……”但此时便再提醒,也已难于解救。南宫雪正全心观看师兄比武,全没料到忽有攻击朝自己而来,好一阵无知无觉。待得反应过来,木桩已射到面前,再无暇躲避。看着一根根黑漆漆的木桩,仿佛看到了一个个永无止境的黑洞。
忽地身子一轻,已被人直推了出去,木桩在眼前一闪而过,却并未迎来预计的剧痛。南宫雪狼狈的跌倒在地,忽感脸上溅了几点温热,抬手一抹,满指鲜红。连忙转头向旁看去,只见陆黔站在她方才所立之处,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十数根木桩无一遗漏,全插进了他身子,从前胸直通到后背,胸前衣衫已是一片鲜血淋漓。
陆黔脸上还挂着几分愕然,头颈艰难转动,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身上快速涌出,手掌刚一抬起,距伤口近处,便已染遍了血迹。这时才感到胸肺间一阵剧烈绞痛,几乎将一切的生命迹象都从体内抽干,全身一片冰凉。双腿虽已酸软的再不着力,然而木桩透体而出,突出的一截顶住了背后土地,仍托着他站立不倒。
南宫雪恐惧的瞪大双眼,牙齿紧紧咬住手指,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来。方才千钧一发之瞬,若不是他及时推开自己,现在血肉模糊站立在那里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江冽尘起初也是一惊,但他对人命从来不放在心上,似此,也不过是杀了个意料之外的人。冷笑一声,道:“活该!谁让你多管闲事!”向场中环视一眼,知道今日也讨不到便宜,身形急掠,一把拽起玄霜,道:“你跟我走!”说罢又是一道黑影闪过,已然不见了踪影。
李亦杰怒道:“恶贼休走!”仗剑追了上去。交战时情势倒向自己一边,他大可轻松调笑。而今玄霜落到了他手里,自己回宫后,又该如何向皇上与韵贵妃交待?既然江冽尘不在,让南宫雪一个人留在原地,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些念头只在脑中闪过一瞬,而他的双腿却早已带着他追了上去。
南宫雪手指已咬出了血,忽然提手挥剑,将陆黔背后透出的木桩尽数削断。陆黔失却支撑,身子这才顺着意愿,缓慢委顿下来,像一滩烂泥一般倒在地上,四肢僵直,再不动了。
南宫雪急冲上前,这时也不顾着避嫌,将他的头搂在怀里,让他贴在自己胸前,一叠连声的呼道:“陆师兄?陆师兄?你……你醒一醒呀!”同时双掌按在他肩头,拼命想输送些内力。
但她连经多日疲劳,还哪有什么运转得出的功力。过得许久,陆黔眼皮终于轻轻跳动,接着缓慢张开。南宫雪大喜,叫道:“陆师兄,你……你一定要振作……我带你去找大夫,你不会死的!”
陆黔一向荡漾着狡黠的眸子中,如今剩存的只是一片浑浊,吃力的动了动嘴唇,喉咙间扯出几个嘶哑的音节。吞咽几口唾沫,摸索着寻找南宫雪的小手,勉强连词成句,一字一顿的道:“雪儿,我……实在抱歉得很,往日曾让你受惊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却总未曾……当真死掉,这一回,却恐怕是,大限已至,咳咳……”
南宫雪大力摇头,双手握住了他探上的手掌,两相裹住,似是想维持住一点温度,垂泪道:“是啊,你福大命大,你……你就是老古话说的‘祸害遗千年’,往日那许多难关,你都能安然渡过,就连跌下昆仑山崖,都摔不死你,这一次也是一样,不会有事的……”
陆黔苦笑道:“我自己的身子状况,我清楚得很……恐怕当真是撑不过去了。唉,人生在世,总难幸福如意,便是在还……前世未了的债,还完了,他才能到天上享福。老天爷要肯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倒当真是在眷顾你……”
咳出大量血水,半边身子已冷得失去了知觉,道:“不过,有一句话,我总算是说对了。我的生命,就是为爱你……而存在的,如果有一天,让我不再爱你,那除非是……我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果然如此,我……放不下手,终于,还是……遵循了这个承诺,我……好高兴……”
南宫雪哭道:“你这个傻瓜,这有什么值得高兴?你还要活着,还要继续惹我生气,要说笑话逗我开心,要时刻陪在我的身边,让我厌烦,让我感动……你还没有亲耳听我说原谅你,怎么可以这样就走……我……呜呜……我从没有真正恨过你……”双肩剧颤,只怕连带着将他震动太甚,勉强忍住抽泣,胃里却是七翻八搅,抽搐得天翻地覆。
陆黔轻声道:“能听到你这一句话,我……死也知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以前的我,年少无知,冲动莽撞,只要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便会不择手段的去争取,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对不起你的事,伤害我自己,也伤害旁人,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补偿……”
南宫雪哭道:“不,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直都待我很好,只是我自己的性子太强,是我一再的刺伤你。你对我的心意,我又何尝不明?”
陆黔艰难的抬起手掌,拇指在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颊上轻轻抚过。拭去几滴滚滚而下的泪珠,却又将血迹揉在了她白净的面庞上,吃力的道:“雪儿,你……你知道么,其实我这一生,最不愿的事,就是见你难过。可偏偏是我,总成为使你流泪的那个人,我……真的很没用是不是?人,生前……叱咤风云,自以为无所不能……却只有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才会真正看清,自己的脆弱,可惜,一切为时已晚,都已经来不及了……”
南宫雪看着他面庞,指尖一处处轮廓的逐一描摹。想到这样熟悉的容貌,从今以后,只怕是再也看不到了,不由心碎神伤。刚想开口,言语便被汹涌而上的悲痛阻入咽喉,沁入肺腑。
陆黔断断续续的道:“我原本以为,还可以有很久的岁月,留在你身旁,甚至是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你……看着你与李兄,恩恩爱爱,夫唱妇随……船头相骂船尾和……看着你相夫教子,看着你的孩子,那么淘气,总是……不肯听你的话,看你对着他……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即使这些,不再有我的参与,只要能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你,对我……也是一种满足。谁知,老天爷对我如此吝啬,连这点卑微的奢求,都不肯给我……你们的……幸福,我是再也看不到了,没有我……没有我的阻挠,你们一定会……更恩爱……”
南宫雪含泪笑道:“谁说我的孩子很淘气?我……我才不信呢……他……”抬起手背抹了抹溢出的泪花,吸了口气续道:“他一定是这世上最可爱,最听话,最聪明的孩子。因为……因为他是我的骨肉啊,而且,他的出生,有你的祝福……你要是舍不得,那就不要早早便去啊,我会让你来看我们的小宝贝,如果你愿意,甚至让他拜你为师……明知道跟着你,孩子只能学会些偷奸耍滑,可是……可是……只要是你喜欢,我都答应你……”说到一半,又已泣不成声。
陆黔提一口气,道:“我这一生的爱,全部都……错给了时间。并不是我们注定无缘,而是因为……你先认得了李亦杰,先入……咳咳,先入为主……如果在华山,陪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是我,你也会……也会爱上我么?”
南宫雪垂泪道:“是,你处处都不输给师兄,只怪我的心……先给了他。如果有来世,你一定要早早出现在我身边,不要再让我看到旁人,错过了你……”
陆黔嘴角边隐隐现出丝微笑来,他已是出气多,入气少。望着南宫雪的目光,逐渐转而向天,化为了一片空明,喃喃自语道:“这一生,我当过名门正派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当过莫名其妙的掌门人,当过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还当过威风八面……呼风唤雨的青天寨大寨主,最后,又成了追随朝廷的走狗。当过好人,也当过坏人……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爱你的人……这一生,我爱过了,也恨过了;得意过了,也潦倒过了,当真是足够……足够了……”
南宫雪听他说到“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爱你的人”一句,简直捻断了寸寸柔肠,饮泣道:“你……你真的好坏,为什么偏偏要惹我哭?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已经哭得够多了么?”
陆黔仿佛全没听到,自顾自的道:“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你要嫁给李亦杰了,终究还是要嫁给他……最后一次,我不愿再说虚伪的奉承话,我……我不愿意,我不希望你嫁……可是,呵,有什么用呢?我活着,你也不肯听我的,死后,更是无法干预……但我,实在不甘心……”
南宫雪连声道:“我不会嫁给他。傻瓜,我怎能在你的忌辰,穿起嫁衣,欢欢喜喜的当别人的新娘子?我……我答应你,我会为你扫几年的墓,如果哪一天,你觉得可以接受了我们的事……就请你托梦告诉我。没有你的准许,我就不嫁……”对将死之人许下的承诺,是最无奈的诺言,却也是最沉重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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