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昨儿隔壁小花又在我面前炫耀她的红头绳了,爹爹也给我买根好不好?听说只要半文钱。”
娇憨可爱的童声又在王二耳边回荡,早起出门时女儿天真烂漫的笑颜和小兽般漉漉渴望的眼神也一下下叩击他的心扉。烂泥一般瘫软在地的王二突然挺了挺腰,喘了几口粗气,捏紧攥在手心的红头绳,头绳上劣质的染料一点一点晕开在掌心。
王二微微抬头看向四周,围观的人皆是冷眼看着他,眸中的鄙夷一览无余。他感觉那目光热烘烘的,好似一个大熔炉,熏得他无处安身。
不若,一头撞死在车辕上?
“二子,大哥我就和你实说,拦马车可是个危险活,别说一条腿,保不齐连命都留不住。不过这可是单大生意,大哥保证,若是你运气不好,你那小女儿我会帮你看顾的。二子,你也知道,哥哥我说一不二,自是不会骗你。”
也不知从脑袋哪个角落冒头的粗犷男声吓得王二一哆嗦,手心的红头绳也险些掉到地上。可他眼神暗了暗,愈发坚定了先前的念头。
“下雨了。”
一直悄无声息的轿子里突然传出甜濡清透的童音。
“下雨了,得快些赶路。”
像是自说自话,声音又加重了几分,可声音的主人此刻心情应该还不错,即使隔着轿帘,众人也似乎可以看见她眉眼弯弯,抿唇浅笑的模样。
“小姐,这”秋菊皱着眉头斜睨了王二一眼,朝轿子方向嘟囔了一声。
“也莫追究了,给他和刚刚说话的小姑娘一人百两银子。”
屏气凝神等着结果的众人皆是一愣,随后有些气闷,这讹钱的泼皮无奈怎么和敢于揭发的葬母小姑娘一个结局?
秋菊也有些微愕,半张着嘴,呆愣在那儿。
“雨大了,快些。”依旧是有些淡然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我们小姐心软,也是便宜你这泼皮了。”秋菊压下心底的不疼快,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从荷包里慢腾腾地掏出一些杂碎的银票,凑够百两,啐了一声后才一股脑丢在王二脚边。
骂了一通,秋菊心下疏朗多了,才浅笑着走向顾南风,半蹲着身子,朝小姑娘手里塞了一张崭新的百两银票,柔声道:“真是谢谢你了,这些钱我们小姐让你好好安置你母亲,你也莫要伤心了,趁雨大之前早些回家歇息。”
秋菊又低低伏了个答谢礼,才转身回到轿子上。
雨突然密集起来,官道旁有些未披地衣,坎坷不平的道路上积起小小的水洼。
纳兰柒半挑着左边轿帘,看见顾南风低眉顺目地朝秋菊回了礼,又羞赧地低下头。虽是转瞬即逝,纳兰柒却还是瞥见她眸色中暗藏的算计和失落。门帘微动,想来是秋菊上轿了,还裹挟着一股春雨温润的湿气。
“走吧”纳兰柒偏了偏头,放下轿帘。
马车轱辘轱辘滚动,在低洼的水坑处溅起浅浅的水花,洇湿王二破旧的衣袍,他依然以扭曲的姿态僵硬地跪在地上,面容麻木而悲戚。
“叮”有什么东西落在王二面前,发出一声脆响,是用四经绞罗编制的朱红色发带,还穿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玛瑙在带面上。王二没有焦点的瞳孔触到发带却猛地一凝,喉结发出剧烈的吞咽声。他急急抬起头,隔着潇潇微雨,在半挑的轿帘下对上一双极其清淡却漂亮的眸子,只一眼,沉静深邃,仿若看透他前三十年荒唐纷杂的人生。
“给你女儿”女童的嘴微微开合,很是漫不经心地放下轿帘。四月的雨落在王二眼里,有温润的湿意。
“小姐,您说什么女儿?这种泼皮也是运气好,碰见您了,若是别的权贵人家,怕是早就乱棍打死了。”
秋菊一面半躬着腰收拾刚刚滚落在轿子里的瓜果,一面皱着眉头闷闷地开口,面上还挂在微不可察的怨怼之色。
“我瞧着那人不管如何闹,手里一直攥着根红头绳,想来他必有个极其疼爱的女儿,也许是个可怜人。”
纳兰柒从食盒里挑出一个杏仁蜜饯,挑出核,慢条斯理地吃了下去,才笑着开口。
“什么可怜人,夫子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秋菊已是手脚轻快地收拾妥当,半蹲在纳兰柒身边,苦着一张脸对着她被茶水洇湿的那块衣角。
“呵呵,可恨之人或许也有可怜之处。”纳兰柒似是自言自语,神色淡然地叹了一口气,从矮几下掏出一副墨宝。
整个倾墨国皆知纳兰府二房的老爷丹青妙笔,一画千金,纳兰柒的父亲若是出府,时常会碰见些求画的名门公子。虽说他也自知作画讲究心境,却脱不去世家子弟的身份羁绊,索性便在二房的所有轿子中安放一副墨宝,若有人求画,在轿中当场作上一幅,权当练笔。
“小姐要做何?”秋菊凑过来轻声问道。
纳兰柒并未搭理秋菊,浅笑不语。她低了低头,仔细盯着衣角被洇湿的那块污渍,眸色渐深,似是在琢磨什么。
不过片刻,纳兰柒眨了眨眼,提起墨笔,面上虽依旧云淡风轻,手上动作却小心翼翼了些。
寥寥数笔,衣角多了只展翅欲飞的云雀,并不显突兀,和墨线织绣的云竹背景融为一体,更是平添了几抹闺趣。
秋菊瞪圆一对细长眼,十分讶然,脸上却是带着欢喜。
“小姐,奴婢是粗人,虽不懂这些,但我瞧着您可比大房的二姑娘画得好多了。”
纳兰府大房的老爷是朝廷亲封的一品骠骑将军,常年驻守边疆,南征北战,少有回府的日子。连带着他的夫人和三个儿女也在那苦寒之地过清贫的日子。
大房的二姑娘纳兰迩虽年方九岁,在倾墨国却是小有盛名,她八岁时随性而做的边疆落日图流入国都,甚至被拍出了50两黄金的高价。就连纳兰柒眼界极高的父亲谈论府里的几个小辈时,也会盛赞纳兰迩有咏絮之才,心境非寻常人家的儿女可比。
纳兰柒挑起轿帘,侧着身子,把手中狼毫被墨润脏的笔头在雨水中冲刷了一下。雨愈发密集了,淅淅沥沥,她抬着头,看着雨帘微微发愣,这个绵延不绝的雨季,大房发生了很多让人措不及防的事情。
首先是远在边疆的大夫人,终究没抵住那阴冷苦寒之地经年累积的潮气,丢下几个儿女,撒手而去。随后,当今圣上借由此事,召大爷回京,收了他的兵权,并为了彰显皇恩,把纳兰府年仅十三岁的大姑娘纳兰依依纳入后宫,直接封了妃位。
这位随父戎马四方的姑娘,在青春少艾的年华,来不及奏最后一曲马背上的恣意驰骋,就被困在朱红色的四方牢笼中。听说破国时,她和所有的后妃一起,被扼死在承乾殿。
“小姐,笔尖冲干净了,小心别淋湿了袖口”纳兰柒身后响起秋菊低低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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