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朱瓦,金碧辉煌。日薄西山里,江都行宫绚烂又苍凉。
我迎风立于殿顶遥望西北方向,火烧云染红天际,就好像狼烟烽火席卷长安,大兴宫被烧掉了一样。
微热的晚风醺人欲醉,好像那一个傍晚精致白玉瓶里南柯一梦的味道。
终究只剩下一个人了,一切都好像南柯一场梦。
我没跟江无邪打招呼,打伤了他的人,强行夺走了宇文成璧。就算不能要挟宇文化及老狐狸,能拿来要挟要挟他的手下爪牙也好。与此同时,我派了青冥教的漆雨部,暗杀被软禁的翟让。翟让一死,李密百口莫辩,这不仁不义之名便是瓦岗寨里所有人心头的一根刺,总有一天会导致瓦岗内乱。其实要论暗杀技术,让妖姬的私军去更好些,保证能做出一副翟让被逼自尽、李密精心掩饰然而依然逃不过明眼人火眼金睛的惟妙惟肖的样子。但是。。。。。。这时候,还是靠自己最妥帖。
至于江无邪那边。。。。。。对于他的种种,我就算再迟钝也不是傻子,既然如此,还是早日明确地一刀两断为好。恩,我就是这么自私又从不顾及别人的人,你快点深深滴厌恶我吧。
不再多想,掀开殿顶的瓦片往下查看,哦,父皇陛下完全不出人意料地正抱着浓妆淡抹花枝招展的美人们寻欢作乐。有一段时日不见,他的皱纹似乎多了些、鬓角也更白了些,啊,难道是江南铜雀春深,父皇没日没夜劳心劳力的缘故?也许是美酒太浓,也许是美人太艳,直到我半个身子垂下屋顶,父皇才从那一堆温香软玉媚语娇笑里抬头现了我。
“哟,锦鳞,这么好心情,飞檐走壁来看朕啊。”父皇挥挥手,随意地遣散了那些莺莺燕燕。
利落地跃下屋顶,意思意思地行了个潦草的跪礼,我大步流星地坐到父皇身侧,一边肆无忌惮地开始吃龙案上的糕点水果,一边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是啊父皇,父皇巡幸江南玩的可还开心?父皇的女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漂亮,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关照我铜雀阁的生意啊?”
“锦鳞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父皇牵起嘴角,想给自己满上一杯,却现黄金雕花的酒壶里一滴也不剩了,只得有些扫兴地放下继续道,“就算朕的江山再不济,上供的清白女人总还是有的,犯不着去青楼里找。”似是玩笑又似是苦笑。
哈啊?
我有些惊讶。年前还自信满满高歌猛进着自己宏伟野心和治国理想的父皇,不出百日,怎么就说着这样的灰心话。
父皇却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慢慢道:“锦鳞,你不是让朕看看最底层的百姓吗?所以朕巡幸江南,一路上瞒着随行官员,每到一处便微服私访。”
我往嘴里塞糕点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父皇欲言又止,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的锦鳞,武林黑。道王,你真是名副其实的残忍。你明明知道朕杀害了多少百姓,你明明知道百姓有多恨朕,你却不同朕说,非要朕亲自去看、亲自去听。你明明知道运河害人无数,你还把银饷找了回来。”
父皇看着我嘴里塞满糕点鼓起的样子,想给我倒杯酒。可是酒壶倾斜于金杯口,他才现他忘了酒壶里没酒了。于是,只能有些尴尬地放下酒壶:“朕是个好大喜功、昏庸暴戾的皇帝,你看,朕的江山快没了,连招待你的酒都没了,锦鳞,你还回来做什么?”
众口相传里那个英雄少年的晋王,南疆桃花雨下那个贵介风。流的中年,还有金阶玉陛上那个意气风的皇帝,真的曾经存在过吗?为什么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衰颓懒散惟愿醉死在光阴里的老人?
仔细一看,父皇真的是衰老了许多。不仅是皱纹更深鬓角更白,老了最多的,还是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睛。
突然现,几十年的努力其实都在与理想背道而行,那所谓的造福与守护却最终害惨了想要造福与守护的人们。因为他想造福万民,所以他深爱的百姓恨毒了他;因为他想励精图治,所以他憧憬的江山社稷被他亲手葬送。他雄才伟略英明决断却不懂人心,然而从小在九重宫门里长大的帝王又怎么会懂最底层百姓的心?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不可逆转的结局。
“是朕错了,朕错了。”高高在上九五之尊的皇帝现在却只会说这样的话,“朕想过了,朕想下罪己诏。呵呵,江南的春色多美啊,反正朕也没脸回大兴宫了,就在这里醉生梦死等着一位英主来取朕的脑袋吧,也算是给朕的江山,朕的黎民百姓一个交代。”
一代名将,一代枭雄,一代帝皇,心已成死灰。
“父皇,你真是个好人。”我站起身,淡淡地笑道,“你杀兄弑父,只为了把江山拱手送给一位英主;父皇你苦心孤诣地扮演一位该死的狗皇帝遭人唾弃遗臭万年就是为了和平地把江山过渡。”
父皇抬头看了我一眼,暗淡的眼神稍微有些不怒自威。
我恍若不觉,不知好歹地继续道:“是啊,这世上就是有什么东西比权力和生命更重要,父皇没有错,父皇做什么都是心心念念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这有什么错?所以,父皇你就继续呆在这里做一个醉生梦死的狗皇帝好了,自己舔着伤口等某一位英主到来。那些不理解你的人才该死,该死的李渊该死的宇文化及该死的李密该死的窦建德,他们一点都不为江山和百姓着想,不然怎么还不来取你这个狗皇帝的性命?该死的。。。。。。”
“啪。”一记耳光天旋地转,我瞬间已倒在金阶下。
“放肆的东西。”一身明黄的九五至尊屹立于高处,金振玉聩之声让整个宫殿的空气都冷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是大义?朕错了,朕失败了,朕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朕守不住江山护不了百姓,天命已不在朕这边,朕已经不能再做皇帝了。”
“所以那又怎么样?”我站起来,看着父皇,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所以,那又怎么样?所以你就应该任人宰割任人唾骂拱手让出一切吗?所以你就应该幻想着自己是个烈士自己舔着伤口一天天地等死吗?做错了就重来啊,失败了就再挑起一次战争啊,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就来证明你的大运河征高丽你的长城你的科举都是造福万世的啊,然后告诉他们你对不起他们,但是他们的牺牲给他们的子孙后代千代万代带来了数不尽的幸福啊。还有什么大义,一把年纪了居然还在说这个,你是在搞笑吗父皇?自古以来成者王侯败者贼,胜者才是大义。你所谓的英主又是谁?李渊?宇文化及?李密?窦建德?他们明明都没有我大隋朝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觉得?你就这么放弃了,就这么可怜兮兮地舔伤口,你像个什么样子?你不觉得对不起杨家祖宗,对不起族人子弟吗?我们杨家不正是因为决不放弃战斗到底的信念才在五胡十六国那么多年的分裂动荡里赢得了整个天下吗?所以,罪己诏是什么东西?后悔的话都留到坟墓里去说吧。而现在,难道不正是最应该战斗的时刻吗?”
我喘了口气,看着巍峨宝座上,低头沉默不语的父皇:“开皇元年,封晋王,拜柱国,任并州总管,年十三;开皇八年,领衔统帅,平南陈,年二十;开皇十年,屡立战功,任扬州总管,平定江南高智慧叛乱。我原以为,只要还留着一点这样的血,就绝不会气馁绝不会服输,看来所有的铁血风骨英雄气概都被时间被浊酒被美色消磨得一干二净了啊,皇。上。”
最后两个字,我一字一顿,咬的异常响亮。颊边又是火辣又是痛,但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因为父皇已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只有皇帝该有的威严和慈悲,而他的眼神,非常明亮:“那么我的臣子,你能为朕做什么?”
这一回,我是自内心的微笑。敛衽,掀袍,认真地正跪,行大礼:“儿臣愿为父皇做任何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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