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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厢徐老夫子巍巍而立,沉吟自思,忧心于大魏天下的未来;这边已经逃路离开的魏国小皇帝连鲤早已一路晃晃悠悠,插科打诨支使开元香之后,几个拐角便巧妙地消失在了元香的视角之外。
小皇帝开始四处走动闲晃,好像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门票进宫观赏的小市民一样,走走停停看看。路过宫道,道两旁的宫人们又惊奇又谨慎地跪伏于旁,态度眼神极其恭敬,连鲤也不去看,随意摆摆手叫他们起来,趁其还未反应过来便脚步走得飞快,只是一路随意抓着怀中的酸梅糕吃着,任由嘴角沾屑也不抬手抹,感受着嘴里浓重的甜味,身畔的凉风,脚步倒腾得更飞快些,轻快地似乎要飞跃起来一般。
方才他拉着元香一路瞎聊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去处——御花园千鲤湖。他想着,今日大概是一些大臣将军的夫人进宫朝见太后的日子,而他向来对那些花枝招展讪笑迎合的中年妇女无甚好感,他的目的地是那处停工不久的清净之所。那方安静停工的千鲤湖畔是他近来常去的地方,看看闲云赏赏野花,闭着眼胡思乱想一番一天便过去了,没有背不完的功课和说不尽的“平身”,不需要假模假样威严地踱着方步也不需要做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这样的季节他是极为喜欢的——此时大魏的春季已过去大半,然而初夏未至,习习凉风,似乎带来了一丝海风拂面的微凉幻觉。
他雀跃着脚步,顺着太湖玉卵石铺就的花中小道一阵疾走,他刚迈出花丛的包围,来不及感受下花圃的新鲜生机,便听得芳草林间有谁的焦急呼喊,脚步不由得一顿,那一声呼喊便越过花圃飞入他的耳中,隐隐约约,听起来似乎是个男孩子。连鲤侧耳听了一会儿,听不大清楚,又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湖风一吹,这才听了个清楚。
“快回来!别胡闹!”那发出叫喊的男孩子虽是呼喝,却一点儿也不突兀高昂,那低低的声音透着股焦急,柔和地带着奇特的舒缓感觉,像是一首延绵的歌谣,轻轻萦绕于小皇帝的心头,温温热热,暖得一颗心跳动都得快了起来。
世界上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连鲤自己也不知为何,下意识便藏住了自己的身影,悄悄抓着身前的小树丛小心翼翼探出身躯,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书上写的盗贼一般,不由有些好笑,也有些小小的激动。他发现面前的那片灌木丛比自己略高了点,不由得有些恼自己比起同龄人来说显得有些娇小的个子,然而恼归恼,他也只好认命,努力踮起脚往前头一望,一眼便瞧见湖岸边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蓝衫黄衫,脸庞模样倒瞧不大清楚,倒是很焦急地站在岸边冲着湖深处挥着手,喊着什么,连鲤顺着他们的方向扭头一看,不由得惊奇地瞪大眼睛,张大了嘴。
他们的前方的大湖,正是千鲤湖。
经过了一个寒冬的酝酿,这湖上正预备着建一道连接御花园旁千鲤湖两岸的桥廊,立春开动,此时尚未完工而已,春日碧如云水的湖面上稳稳打着一柱柱成人大腿般粗的圆面木桩,木桩截面若一面面皮鼓,桩与桩之间的间隔并不远,离水面有大约半人高,错落延伸到对岸去,离湖岸已经有七八根的木桩上,上边竟然有一红衣小女孩正颤颤巍巍并着双脚伸直双臂保持着平衡,微微弯曲双膝,倔强地不肯扭头看自己的同伴,看样子似乎要顺着木桩一路蹦到对岸去。
岸边,那看得揪心的黄衫小不点哭喊出声,那奶声奶气的声调仔细一听,连鲤觉得她应该是这几人中年纪最小的。黄衫小娃娃大概是吓着了,一边咧嘴哭着一边拿自己的袖子擦着脸,却又不敢蹦上木桩去,因为那岸边的水似乎也深得不见底,只好愈发害怕地咧着嘴喊:“曼青姐姐!”
着红裙立于木桩之上的洪曼青听着自己身后的声响,微微侧头,却极险地晃了晃努力保持住了平衡,这才微微侧着脸大声地回道:“哭什么哭!我才不怕!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我是要跟跟爹爹一起带兵打仗的!”
大白天的能打什么仗?就那样儿,能抓个贼就不错了。
树丛里,连鲤有又咬了一口酸梅糕,好奇地眨眨琉璃大眼,忍不住悄悄往前迈上一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赶紧回来!”那男孩子似乎有些不耐烦起来,声调压低,恨不得自己迈上去几步一把把正胡闹的洪曼青提溜回来。
“我不!”那湖中的洪曼青固执地站着不肯挪动一步,生气说道,“你别管我!”
连鲤正一边探头探脑地观望着,一边饶有兴致地咬着糕点,忽然皱眉咦了一声,竖起耳朵,隐隐听得出这洪曼青说出话来似乎带着种压抑着的哭腔。是听错了吧?如果都要被吓哭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去打仗?什么逻辑?或者……她是因为下不来吓哭了?连鲤被自己的念头唬了一跳,仔细想想还真有可能!再看那湖上的洪曼青似乎已经在木桩上开始害怕,努力保持着即将跳跃的姿势却始终没有继续往前,然而这种姿势却最耗体力的,她坚持了好一会儿终于微微摇晃着缓缓平直放下双手,膝盖也跟着弯曲完全蹲下,整个人蹲在木桩上,双手紧紧抓着木桩的粗糙边缘,肩膀也跟着一抖一抖,看样子终于是崩溃了开始害怕哭泣了。
这样子的境地,洪曼青可能随时会掉到湖水里去。
连鲤张了张嘴,心下一怕,犹豫了一下便快步往那里走去,几步走出去就看见岸上的蓝衣男孩早已面色焦急,轻声细语安慰了几下交代黄衫女娃要远离岸边,自己挽了挽袖子很是笨拙地踩上了湖边第一根木桩。
连鲤看他一脚上去人都有些晃悠,待双手稳住平衡后轻呼出胸中的一口气,抿着嘴沉默地迈大跨出了第二步,紧接着第三步,第四步……他这才发现,那男孩子约摸也就也和元香一般的年纪,单单看背影身形是较为细瘦的那种,但是毕竟年长几岁,木桩的间距似乎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只是每迈出极大的一步若不能够好好维持住平衡的话,谁都有可能掉落水中。明明那洪曼青已经在湖上蹲着开始害怕啜泣,那男孩子却并未在后头招一招手呼喊提醒什么,只是沉默而艰难地迈出自己一步步的距离,一点点向着洪曼青那处靠近。
是怕惊着她了?连鲤跑过去的脚步不由得一停,微微喘着,看此情景不由得呼出一口气,看着男孩子与洪曼青的身影越来越近,索性也放弃继续藏着身形了,看着那沉默而坚定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徐老夫子说的某个移山的老人(似乎自己还嘲笑过那老头不如叫做愚山公,那挖空的山干脆叫愚公山好了),挠挠自己的耳垂便也放了些心,放松许多之后他耸耸肩笑了笑,又从绢中再掏出一块糕点,慢悠悠地一口口咬着享受,随意欣赏起四周的风景。
他的一颗心已经放下了一大半,待他面带惬意的微笑重新望向湖岸边上,张大嘴愣了愣,面色忽然惨白了起来。他的猛地心下一寒又立马拔腿跑过去,那远远的三人中看最小的黄衫小女孩看起来大概四五岁,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湖岸边上的湿泥堤岸上,伸着双腿红着眼睛哭着,边蹬着脚尖探着脚下慢慢滑向岸边的湖水里!
那蠢蛋什么时候滑……不,看这样竟然想要下湖水吗?!是想要过去洪曼青那边吗?!连鲤一把扔了满捧的糕点,咬牙猛地拔腿跑去,边跑边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不停地挥着手,大声吼着“别下去别下去”。他的嗓音向来清脆,那趴在边缘的黄衣小女娃听见喊声扭过头,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满脸的泪痕,眼里满是害怕情绪和抑制不住的泪水,张张樱桃小嘴似乎想哭,又似乎想说什么,还未待冲倒前扑的连鲤够住她的手,她身下烂泥忽然一塌,整个人随着整块下陷的泥土朝下落到了湖水里去,瞬间没有了踪影!
那呼喊的声响惊了远处的两人,清瘦的男孩心下一紧回头一看,岸上却什么人都没有,没有了黄衫女童也没有看见是谁大声呼喊跑来的身影,只有靠近湖岸柳树附近的那处塌了一堆湿土堤,靠近堤边上的湖水咕噜噜往上冒着气泡,一只明黄色的镶玉靴子咕噜一声随着气泡翻到了水面之上。
“小雪!”
正蹲在木桩上害怕的洪曼青听到声响,极力扭过头,脸色煞白,几乎要摔下湖里去。
“抓紧了!”
男孩子伸手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洪曼青,差点儿跟她一起摔下湖去。稳住了身形之后,洪曼青一脸的害怕,抬眼看向男孩子,哭着喊了声司寇准。
“你要是掉下来添乱,他们就死了!”
低声怒吼一声,名为司寇准的男孩子大跨步往回努力跨走过两个木桩,犹豫了一下,随后咬着牙一个猛子扎进了湖水里!
那洪曼青早已被吓傻了,死死抓着木桩使劲摇头不肯说话,那木屑扎进指甲里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几乎是两三秒的时差,那水花还未平静,不远处一个宫道转弯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路过的端着食盘的年轻太监,那太监原本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入了神,走路只盯着脚下,忽然随意一抬头,愣了愣便是一惊,触电一样抖落了手上的盘子,便尖着嗓子喊着附近的人赶来,不停地拿着袖角擦着满是大汗的额头,结结巴巴隔着湖水安慰了几句木桩上的洪曼青,唯恐那孩子一个慌神掉下湖里去,那自己还真是有理说不清了,只好一个劲地尖着嗓子叫道:“洪小姐!您怎么在那要命的地方哟!”
洪曼青并不理会,她知道那湖底下的人说不定就要因为自己的任性死了!她越想越害怕,最终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声地呼喊起几人的名字:
“司寇准!小雪!”
那男孩儿的名字由她用尽力气喊出从口中,在湖上扩散开去,没有动静。她几乎要嚎啕大哭来,啜泣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去。她猛然想起那个叫着停下的某个人,好像也跟着小雪掉进湖里去了,那个人自己都未看见过面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家伙就要这样因为自己死掉……她心里的惊恐越来越浓聚,抱着自己的双膝默默流着眼泪。明明只有那么几次呼吸的时间,她在木桩上等待的洪曼青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久到连男孩也在湖底下失去呼吸,久到那三个人说不定已经在湖底下化成了白骨……
岸上年轻太监听着这几句喊话,感觉好像青天白日下一道雷劈中了天灵盖,心中立即明白了,敢情这湖底下还有两个!他一边抖着腿对着赶来的皇卫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几句,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一边挥着袖子喊叫着让他们下水救人。
年轻太监的骂声还没落,那湖面上就猛地破出一只沾着淤泥的手臂,啪的一声牢牢抓住了湖岸堤中堆砌时混杂的石头,用力将水中的身体一拔,司寇准咬着牙冒出水来,艰难地将自己从水里拔起,贴着河岸泥壁的某个微斜角度剧烈喘息着。
人……人呢?
洪曼青猛地站起身来,不顾自己身处的危险,与那年轻的太监一同呆呆看着湖堤下的司寇准,忽然咧嘴嚎啕大哭起来。
淤泥堤岸底下的司寇准喘着粗气缓过后,冷着脸看了嚎啕大哭的洪曼青两秒钟,冷淡目光中带着恼意,艰难将身旁的另外一手勉强抬起,抹开了他身边那两个泥团一样的几乎与淤泥堤坝混为一体的人儿,露出了两张惨白惨白的脸庞。
湖堤上的年轻太监袖着手站着看了一眼,再往前走了一步细细看了一眼,忽然认出了其中一张,嗓音瞬间颤抖飙高,哭嚎着一把瘫软在地上,跪着膝行直到堤岸最边缘,颤抖着竖着兰花指尖叫:“这这这,救救救救救驾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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