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
紫色石英号入港,进行了甲板修理和船帆缝补。
不是从齐国回来的,而是空船从都城出发的,我们知道这是在做最后的准备。
我们这些人抱着不成功便死在大海上的信念,其实进步同盟中的一些分出的党派也是一样的可敬,他们也是可以为信念而死的人。
都城又出事了,一位官员再次提出了出版高额税并取缔底层报纸的提议。进步同盟内分出的侠客派,发动了一起袭击。
两位曾经的同志带着炸矿的炸药,在马车经过议事会门前的时候引爆了炸药。
那位官员被炸死了,取缔底层报纸和征收高额印刷税的提议也暂时不了了之。
感谢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注定要失败,他们想要靠几个人维护心中的正义,总不可能。
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却实实在在延缓了退步的可能。
大约这就是进步同盟的含义吧,我们之间有分歧,但我们心中也有正义,只是实现的手段不同,然而连在一起却可以一点一滴地朝前走。
因为我们现在所追求的共同认同的美好,还没有实现。至于将来的那些分歧,还不是互相为敌的时候。
国人议事大会很快通过了决议,侠客派成为第一批被封禁的党派组织。那两个袭击者被判处绞刑。
进步同盟的其余组织没有被牵连,明面上已经不再是一家人了。但是暗地里的帮助肯定必不可少,那些领头的人没有选择逃亡齐国。
一方面,他们不想被扣上叛国者的罪名;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齐国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激进派进入的。
有位侠客派的人来到了岛上,我们劝他们跟着出海。
他笑话我们在逃避,骂我们是懦夫。
他问我,报纸被征收高额印刷税,你们难道不反对吗?你们口口声声追求着进步,却不敢流血。我们为你们争取到了报纸免印刷税,你们却还说我们激进?如果你们所说的激进是指责,我们只会当成一种称赞。
他说,你们和陈健一样,都变了。变得懦弱了,变得自欺欺人,变得不敢牺牲,只知道苟延在可笑的未来的幻想中,等到着你们所谓的长大。
是的,他有嘲笑我们的资格。如果不是他们,报纸这种最容易普及的宣传工具就会被掐死,我们宣传部门的那几位同志可能都会坐牢。
我当时也急了,拿出刀子剁下了自己的小拇指,告诉他我们不是懦夫,只是方法不同,现在时机还不到,需要策略!
我也是太笨了,在这样的人面前剁下手指,毫无意义,因为我们都是连死都不怕的那群人。
他收下了我的断指,冲我笑了笑,说但愿他能活到我们所谓的长大了、时机成熟的那一天,这断指就算个信物吧。
当天,他搭船去了闽城,我不知道他们还要干什么。
码头上,我去送行了,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我说了一句话。
“再见,同志。”
他冲我笑了笑,也说了声再见,但却没叫我同志。
但在上船之前,他忽然冲我喊道:“喂,你告诉陈健,他是个放风筝的革命者。躲避着风雨雷电烈日炎炎,藏在线的后面。你问问他,还记得当初在闽城朗诵的海燕之歌吗?”
“暴风雨!暴风雨已经要来了,我们才是海燕!你们和陈健,却只会拉着绳子远远地放风筝。”
“懦夫!”
十二月二十四日。
矿工请愿活动一周年纪念。
又有几艘空船靠港,开始清洗甲板、捕捉老鼠、准备麻绳布匹、修补船舷。
我们已经开始兴奋,十三艘船的大船队,不是去用来赚钱的,而是去赌一个未来。
紫石英号不再是这支舰队的旗舰了,一艘更大的排水在八百方的大船成为了旗舰,紫石英号上的超额船员分配到了这艘船上。
看得出,陈健的心里还是很柔软的。
就像是第一艘船的名字如此美丽,叫紫色石英;而着一艘八百方的新船的名字更好听……兰芳号。
香气袭人的兰、迷醉人眼的芳。本来我们以为会叫飞翔号、未来号、地平线号之类的名字,奇怪而又女性化的名字。
陈健也来到岛上了,还有很多我们新墨党的同志,告诉了我们一个消息:十二月二十四日,被所有进步同盟的党派共同承认为劳动者的节日。
新的节日,劳动节。
希望后来的劳动者过节的时候,不要忘记在那个矿区被杀死的同志,和那些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的人争取这一切时候付出的代价。
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死人死出来的。
岛上今天放假,休息,我们当然要过这个节日。
十二月二十五日。
党内秘密会议,禁止记录。
在开会前,陈健和我开起了玩笑,说我是想逃避将来的劳动,所以故意把手指切断了。
我说脑力劳动也是劳动,大家都笑,说我是铁了心当脑力劳动者了。
看得出,大家不在乎这根手指,想想也是,只不过是手指又不是脑袋。
十二月二十九日。
一连五天的会。
确定了今后的六步走计划。
我们独立自主,以团体会员的身份加入进步同盟,但坚决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我们留下了墨党的名号,其实也有利益纠葛,原来现实中的一切都不可能那么理想。
党产分配的时候,陈健为了墨党这个名号的独立性,放弃了原本的党产重新分配——那样的话,他有权收回很多东西,进步同盟的主导权就会被我们捏在手里,没钱什么都做不成。
可他放弃了,我们也同意放弃进步同盟的主导权。
此外又拿出了制镜厂的一部分分红年金,作为新的进步同盟的活动经费和慈善组织费。
这几天的会上,我们选举了新的墨党中央委员会,四位委员要跟随船只出海,剩下的九人继续留在故土。
乔铁心被留在了闽城,他和弟弟之间总算是和好了。合作社运动,他弟弟的小纺织作坊也得益了,兄弟两人似乎忘却了当年酱油铺子产生的罅隙。
他很爱他的弟弟,我能看出来。
然而作为知情人,我想乔铁心一定是痛苦的。
用不了多久,水力纺纱机和手拉织布机将会露面,到时候兄弟两人又要反目成仇。
已经定好了,将在我们出海后半年,将这些新的机械推广出去。错的不是机器。
这是正义的吗?我曾犹豫过。
但我知道,假如真的还有一片广袤的土地,会有更多的破产的人加入殖民公司。
六步走计划,我们这一世,或许只能走完前两步。
当然,如果我们这一次出海失败,或是证明外面没有广袤的土地,那么留在闽城的同志们将不得不面对最不想面对的东西——我们不是放风筝,我们也是海燕,为了追求我们想要的正义,必须要做好牺牲的准备,因为没有缓冲,只能用最暴力的手段去解决问题。
正月初十。
船队还在维修,检查。
新的会议又一次召开,这一次可能要持续很久。
我们要用繁复而有逻辑的文字,拟成数本宣言,并制定拟定基于此共同认同的宣言之上的法律法规与原则。
这是一件大事,虽然此时看起来毫无意义。
二月初三。
二十多天的会议终于结束,所有与会者的嗓子都哑了。
我们拟定了《人的权利》、《公共利益与自身自由之界限》、《劳动妇女及女性国人之地位》、《新道德与法》、《土地及自然资源的所有权》、《财富之根源》、《劳动与自然资源与财富》等等一系列的东西。
这些东西将在我们寻找到未来的广袤土地之后,正式宣布,并以此为基础。
这些条约或是宣言,不仅仅是对将来的殖民地,更是作为故土的我们的政治纲领。我们不是逃避到外面去建立新的梦城,永远也不会放弃故土,我们追求的是所有人的利益,决不放弃。
是的,我们不是逃避到外面去建立新的梦城,而是为了将来条件成熟后的重新建立国人之共和国。
二月十八。
最后的准备。
粮食、火药、大炮、枪支、种子、农具、猫、淡水、消毒漂白粉、酒……
一桶桶地装上了船。
四百人的殖民地护卫队全部加入,党内还有一百二十人,再加上各种工匠和鼓动起来的九百多人的移民者,负责维持船上秩序的八十人的实习生和纠察队。
我们知道在西边肯定还有土地,但是那片土地是什么样?是如我们走到西边看到的一样,荒漠、雪山、裂谷、火山、莽林?还是会有一个大河两岸一样的广袤平原?
那里会有人吗?那些古书上记载的金头骨为信物的皮肤白色的、已经在华夏故土消亡掉灭绝掉的那些骑马的人还会有吗?还是说会有传说中当年向西迁徙的和我们同样肤色的但却用二十进制的族群?
如果我们并不孤单,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酋长?王侯?共和?世袭?还是我们不曾见过的但却真实存在的另一种形态?
他们用的什么?石头?青铜?铁?
他们的武器是什么?弓箭?火枪?长矛?剑?
他们信奉的是什么?祖先?神明?当年南方那些族群的登天神树?
他们的文字什么样?他们的语言什么样?
他们吃什么?也是小麦、谷子、稻米?还是别的东西?
他们用什么当钱?金子?铜?白银?还是如同数百年前一样用贝壳?陶?
他们怎么生活?打猎?游牧?农耕?
他们的科学水平什么样……或许,只有这个是通用的。三棱镜在这里可以分光,到了那里一样也能分光,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基础。
如果他们存在,他们的土地是谁的?
如果他们存在,我们又该怎么对待他们?
孤独的久了,总会忘却孤独,而将孤独当成常态。
经历过不孤独的人,才知道孤独。
我们孤单的太久了,不论那里有怎样的人,至少我们不再孤单了。
扬帆吧,如果没有未来,就让我们葬送在大海之中,让未来和生命一起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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