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安坐漳州,整日摆酒设宴,招待那些提前和他接触的人。
他可以安坐,自有人坐立不安。
某处宅邸,几人面色焦急,正等着什么消息。
他们的走私船被扣了,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大事。若是被倭寇抢了也有情可原、被其余的海寇劫了也就认了,可却是被人以违法为借口扣住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走私违法竟然是真的?而且真的可能受到惩罚?这些人对此颇觉不可思议。
不多时一个人急匆匆跑进来,几人连忙问:“怎么样了?”
“老爷,这陈健真是铁了心了,油盐不进。进去后该吃酒吃酒,该闲谈闲谈,可是一谈到被扣押的船,直接就不谈。可也不说什么正人君子的那些话,诸如前往日本贸易走私违背国法之类的话一句没说。”
问话的几人显然是有走私船被扣押了,听到这忍不住骂道:“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多少年都这样,怎么他一来就变了?”
这几人显然有个弯没绕过来,陈健的权利来自手中的舰队和军队,而非来自皇帝的授予,体系之外的人是最难解决的,旧有的手段怕是行不通。
焦躁了骂了几句,便又问道:“他想要什么?不是告诉你了嘛,要是想要钱只要价格合适都可以谈谈。还是说他准备细水长流每年收贡金这都是可以谈的。”
“老爷,他又不缺钱。百十斤的黄金和一箱箱的银币就摆在那。吃饭的时候还叫人扔银币听响,说是最喜欢听银币哗啦啦落在一起的声音,粗俗至极。”
这么一说,问话的人奇道:“难不成还真遇到了个海刚锋那样油盐不进的人物?如今这巡抚换了一茬又一茬、总兵换了一批又一批,我还真就没听说有人真的管这通倭走私的事。不过是个番邦夷狄,混了个宣慰司使的小官,竟还真要学那金日磾?他还说什么了?总不至于说真的就要铁面无私吧?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就算是番邦的人也不至于傻成这样吧?”
报信那人道:“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在悄悄送钱的时候他说不是来收钱的,而是带大家一起发财的。顺便给了一份价目表,让我带回来给老爷们看看。”
那份价目表不大,就是一本小册子,上面的字也不多。
前面大致介绍了一番世界的模样,后面写的是四年前阿姆斯特丹那场青花瓷拍卖会的售价表,瓷器的种类写的清清楚楚,甚至有些东西这些人比陈健还懂,都是些景德镇官窑的。
看完了价目表之后,两个人的心脏已经有些受不了了,心说自己赚的那点钱和这群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怪不得那些红番商人会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正是无利不起早,早该想到他们获利颇丰却没想到会赚这么多。
若是以往也就只能想想,暂不说去了不认识人有没有销路、也不提海上的海盗贼寇的劫掠、更不要说什么海浪风波之类,就是风平浪静没有海寇那边有座金山也没用——如今能直达日本的都凤毛麟角可称得上是海上一等一的人物了,只能从琉球绕行,所以绕过那什么天涯海角的九万里路程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前几页是惊人的青花瓷的价格,后面则是肉蔻、桂皮、胡椒、生丝之类的价格统计。之前陈健在海牙的时候,正赶上意大利灾祸蚕丝减产,那一年的生丝价格简直突破了天际。
看完之后,那几人吞了口气道:“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这些东西在番邦竟能卖出这样的价格?”
“想想也是,否则那些番邦的人怎么可能会跑数万里?十里贩米、百里运盐,况于九万里之遥!”
“可他图什么?要瓷,他自己就能买;要生丝,只要有钱他就能换。我就不信了,真有人信服王化一心归化?真的不远万里来拉大家一起发财的?怕是暗藏祸心啊。”
传话那人道:“老爷,他倒是说了。说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说什么种树当时、廿年收果之类的话。倒也有人提点了他一句,问道如今种树二十年收获固然好,可现在吃什么?”
“他怎么说?”
“他说种树又不妨碍种稻。”
那几个人都笑了,不屑道:“我还真当他是个道德人物,心服王化奉公守法,这样看来也不过如此。虽是扣了船,倒还真有几分佩服,如今一看到底还是个这样的人物。”
“老爷,我听他的意思,是想让咱们也出些股本,大家一起赚。”
“如果只是盈利,那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怕他把我们当火中取栗的猴子。听说那和兰红夷的船只长五十丈,一炮糜烂十里俱为齑粉。这人虽然在琉球赢了三五千倭寇,恐怕也不是和兰人的对手,更别提那佛郎机人。”
那传话之人连忙道:“这倒是不用怕。他们也船坚炮利不说,这陈健还给我们看了一张合影画。说是其中一人是和兰国的执政,大意便是摄政的意思。还有一画是他和一老人,说是荷兰国的大议长,大抵便是丞相。他说自己都是与这些人谈笑风生的人物,若是自己船不坚炮不利,怕是没这资格。否则的话,莫说合影,只怕他自己就像是吕宋屠城一样成了一个数字了。”
“既是这样,那就更没理由了啊。他自己就能发财,资本也够,怎么就要和我们做什么股份公司?”
众人陷入了沉默之中,实在有些搞不清楚陈健想要干什么。怎么看,于道理都说不通。
股份制的概念于明朝沿海各省的商人而言并不陌生。陈健扣押货物背后的目的商人们也很清楚,他并不是这个人真的是个奉公守法的人,只是为了把贸易垄断主导权垄断在手。
要真的是个奉公守法的国内的人,自然是群起而攻之。然而已经做到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地步,反对的声音就比正常少了许多。
与正常线上的南中国海海盗局势不同,望北城不是马尼拉也不是巴达维亚,不是贸易的终点,只是贸易垄断的军事基地。
所以不需要像历史上荷兰人一样培植本地的海盗,截断通向马尼拉的海路,依靠抢劫增加前往马尼拉的成本,从而逼迫中国的海商转道巴达维亚。
在陈健获得了合法贸易权和那个官面身份之后,海盗已经是他的死敌。他要做的就是成为合法的海盗,用各种或黑或白的手段逼着海商和自己站在一起。至于海商们去哪,自然是哪边利润高就去哪边,大家都加入后那就可以护航了。
开海自由贸易什么的,对于这时候组织能力内卷到家族就是极限、靠着宗族组织在一起的海商来说,那就是给外族送钱送被屠杀的羔羊的。哪怕是成了大海盗组织都比现在的无组织要强,一个人一个家族怎么可能干的过股份制的公司,会被人玩死的。
如今南中国海的局面已经打开,其实陈健并不需要这些海商的股份,现在派回去一艘船将这边的情况说明成了一个印度中国公司,一个月内就能募集到足够的股份,只是将来那样台湾恐怕就成为殖民主义的前进基地了。
正因如此,这些海商士绅或是官员的亲属们极为想不通陈健的作为,这完全没有道理。他们虽然嘴上说着要靠教化以让四夷臣服,实际上真正信的没几个,所以根本不相信那个唯一解释的通的理由。
明明听起来是好事,但是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就会感觉像是一个陷阱。
思索良久,又问道:“去陈健那里的人可多?”
“车水马龙。人是不少,不过大多还在观望。这些人虽是番邦夷狄,但平日看起来也是说话算数的人。又说今后股本分红账目清楚,公司内也自有法度。如何分红、如何积累,都清清楚楚。又说若是将来有人犯下了违法抄家的大罪,这股本只要子嗣拿着账目去那是一个子都不会少的。他们倒是也知道人无信则不立的道理。”
说到这,传话这人又道:“老爷,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只怕这陈健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今他能卡在琉球,将来他势力大了难道不能扣押前往吕宋的船只吗?论起来,太祖祖训,片帆不得入海。就算是抓了,这事也只能忍着,最多一拍两散恳求禁海,他固然是不能贸易了,可他要是狗急跳墙别人也别想出海。这人做事虽然讲道理,但从他的作为来看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若是以往禁了海,大家还能走私。若是和他撕破脸损人不利己禁了海,那他可是真能不惜代价把禁海这件事变成真的。”
都是禁海,有没有制海权就可以分出来方便走私的假禁和走私不可能的真禁。怕的不是唯利是图的人,怕的是为了什么目的而不唯利是图的人,这样的人讲道理讲不通,也正是人们喜欢与贪官交往而不喜欢真正铁面无私的官员的原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估摸着,陈健想要分利众人,怕的就是到时候集体上疏以致禁海的缘故。这可能是唯一能说通的道理,否则他也不可能分利于我们。如今他想要得利,肯定还是要运送天朝的货物,所以自然要用到咱们。庙堂之人的大人们杀不了他、害不了他,却能让他赚不到钱。他看中的不是咱们的股本,也不是咱们的人脉,唯一能让他分利的原因,就是害怕有些人损人不利己。也或许是想让那些人明白,真到了不准出海那一天,他有能力把这句话变成真的,到时候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众人咂摸了一下,心想这倒是真的。
有些话不能明说,可心里都如明镜一般。都觉得别看陈健如今跳的欢,将来朝堂之内一句话就能让他费了好大功夫打出的基础化为乌有。
然而他们也明白,虽然顶着一个宣慰司使的名头,可真不是真正体制内的人,倒像是北边的建酋,只是暂时看起来不是逆种而已。就算将来庙堂之内一句话让他没办法合法贸易,那想靠着真正得利的人也捞不到好处——至于真有出于为天下考虑而要求禁海的人,那成不了气候,原本禁海能捞到走私好处的人捞不到好处的时候就会反对,正反两张嘴,怎么说都有道理。
想到这,传话那人又道:“只怕咱们还在犹豫,有人已经加入。到时候,只怕咱们想要加入已经晚了。今天他能扣船,明天一样可以,而且有人加入后消息更加灵通,扣一艘就分红一艘。加入的船不扣,只扣没加入的,在海上打又打不过,也真是无计可施。除非找到新的海路,绕开现有的航线,但又极难。那陈健之前也讲过故事,就说佛郎机人为何能远赴万里,还是因为想要找新航路。他虽然没说的这么直白,但说以后这些走私的若是能绕地球一圈绕到日本,他也有心无力,就怕没有这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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