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桐的新工作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他跟着前辈同事“老游”学习一天,就掌握了关键。
走街串巷、登门拜户、抄表征费、开出收据,虽然琐碎,却没什么繁难,懂四则运算就行。
收费科对每个抄表员负责的区域做了划分。胜山办事处包括晋桐在内,仅有专职抄表员三名,负责收取县城的电费。而周边乡镇,则由公司在当地的电工兼职收取。反正那些地方用电少,工作量不大。
电费是按月收缴,抄表员最忙的几天是月底。但每个月都会有人因事错过上门收费,所以平时还要补充收缴。
公司的员工制服是浅蓝色,款式模仿军便服,左胸前缝了个小布条,上有“兴辽电力”四个小字,不算丑,也谈不上漂亮。这身制服对普通人的威慑力当然比不上巡警,但也非小老百姓能随意无视的。
只要披了这身皮,抄表员就能轻易敲开居民家门。多数时候,工作不存在难度。
麻烦的是,总有人故意拖欠。这其中分为两种,一是日子拮据的小民,二是用电大户的工厂。前者是真缺钱,后者大约是不占便宜心里不舒服。
根据《东北电力管理条例》,用户拖欠电费一个月以上才能断电。一开始,他们往往乞求通融,或者干脆要求抄表员过几天再来,这样一天天拖到下个月底,抄表员以断电威胁,这些人才会补齐上月电费,继续把本月的拖下去。
对公司来说,只要用户最终缴费,拖延个把月不算什么,但对抄表员来说,就相当头痛了。用户的拖延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还影响绩效考核,对评选优秀职工、升职加薪有很大负面效应。
这些麻烦还是小事,最讨厌的是屡禁不止的偷电。公司内部章程规定,每个抄表员必须了解两种最常见的偷电方法。
一是,外接线路绕开电表,让电力直接入户。对此,公司有固定排查,抄表员登门也会随机抽检。
须知,偷电金额无论有多小,都会被《大齐刑法典》认定为盗窃罪入刑。这种方法容易被发现,风险很高。
另一种就极难查证了。这个时代的感应式机械电表很容易做手脚,只需要一块磁铁就能轻易调节电表走字快慢。
这就要求抄表员对用户家用电器的数量、类型、功率、使用习惯有大致了解,能够快速估算出用户的用电量,与电表显示数字对比。
所以,这份工作又不那么简单,除了牢记公式进行计算,还得有良好的交际能力,可以通过察言观色、打探了解每一家的实际用电水平。这是一个尽职抄表员应有的素质。
不过,“老游”对晋桐说,如果想捞油水,这些漏洞反而是下手的机会。经验丰富的他可以轻易操纵电表数字,从中捞取好处。
好处可能来自用户的“感谢”,也可能源自用户的“无知”。
但老游还说,无论怎么操作,都有一个限度,不能过分。每户用电量都是固定的,浮动区间不大,太高太低都容易被投诉、或被公司审计部门发现。
所以,此中油水有限得很。
这些关窍,办公处主任吕青心知肚明,但他更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凡抄表员不太贪心,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了。
跟随“老游”实习三天后,晋桐终于独立上岗。因为是下半月,离月底又有些日子,事情不多。主要催缴工作只剩一项,路灯费。
第一次知道路灯费这回事,晋桐非常吃惊。他两世为人,无论哪个世界都没听说路灯还要跟居民收费的道理。
一开始他以为是兴辽电力自作主张,滥用名目乱收费。私下请教吕青才知道,这竟是几十年前遗留下的历史问题。
原来,当年太祖鼓励发展电灯公司,徐国公主动为陛下分忧,在东北搞电力大YUE进。可发电机买了,电厂建了,用户在什么地方?公司去跟谁收电费呢?
陛下也知道推广电灯,需要经年累月的辛苦营销。在电线扯进千家万户之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电厂闲置,有电输不出去,让徐国公这等忠臣赔掉底裤吧!
所以,伴随这一波电厂建设高潮,东北大大小小的城市纷纷掀起电力改造大潮。
首先是政府部门用上了电灯,其次是学校、医院等财政拨款机构告别了煤气灯,最后就是路灯这种市政工程。那段时期还有地方政府以电费补贴名义给政府雇员发福利,鼓励公务员自家装电灯。
如此一来,徐国公的电灯公司有了基本保障,不用担心亏本,后期发展也顺畅不少。
但电力改造归根到底是地方政府出钱。而地方财政收入有限,这么一笔持续性的开支,总得寻摸个地方找补回来。
政府机构的电费,不好直接摊到老百姓身上;学校、医院的用电自个儿向兴辽交钱;至于路灯么……方便了小民出行,尤其是左近的居民商户受益尤大,收点钱不过分吧?
于是,各地方政府,比如胜山县向兴辽支付路灯电费的同时,还安排巡警在路灯安装段每月收一次“路灯费”。
商号分成甲乙丙三等,每月按1元、7角、5角纳费;民户也分三等,每月收4角、2角、1角。
这还不算完。
路灯的存在,行车者便利最大。所以县城马车行、黄包车行得按每辆车月费5角收费。普通居民家有车,也是同样标准交钱。不交钱也行,晚上别出门,出门就有巡警扣车。
如此“横征暴敛”不仅收回了电费,连维护成本也赚回来了。(作者注:民国实事,略有改编)
但此时已“维新更化”数年,大齐民智渐开,百姓心中有了“政府职能”、“公共服务”的概念,路灯费的合理性没多久便遭到广泛质疑。不仅是东北,全国各地的报纸都喜欢拿这事作伐子,探讨一些敏感的政治话题。
日子久了,各地政府也觉得为了一点小钱搞得颜面无光,十分难看。可不论如何难看,电费不能不缴,于是几年后,东北再也不见巡警收电费的场景,各地政府都把路灯费承包给了兴辽公司。
兴辽的抄表员代收路灯费,收齐后上缴至本地政府部门,政府再向兴辽缴费。
之所以要政府过一道手,是因为第一,路灯费本质是行政性收费,不是电力公司向市民出售市政服务;第二,抄表员没有执法权,不能强制收费,也不能给路灯断电,兴辽为了保持名声,又要求下面不要催逼太过,所以草民们往往拖欠路灯费半年、一年甚至数年之久!
有政府作为中间环节就好办了,不管底下有没有把钱收齐,政府缴电费从不拖欠,那毕竟是徐国公的产业,谁敢赖账?
天长日久,这笔款子就成了地方政府的烂账,名声和实利全归了兴辽。
兴辽电力起步早,遇到的新情况也多。路灯费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桩小事。但兴辽的事例,对大齐其他财团创立电灯公司有极大教育意义。
他们不再像徐国公那样,一口气建十几个电厂,而是立足发达地区、中心城市,稳扎稳打,逐步发展,绝对不搞“路灯费”这种幺蛾子。市政工程,政府愿意承担电费就搞起来,政府没钱就算。
时至今日,大齐存在路灯费说法的,也就东北一地而已。虽然从订立收费标准至今没涨过价,但近年来,北地舆论界仍强烈呼吁全面取消这一不合理收费。其中摇旗呐喊最激烈的,正是兴辽集团旗下第一大报《兴辽日报》。
这貌似自打自脸,其实不然。
路灯费取消与否,都少不了公司一毛钱电费。抄表员向老百姓收这一笔名不正言不顺的费用,打的旗号也是上缴政府。骂名归政府,财团当然想打什么旗就打什么旗。
那抄表员对这种呼吁怎么看呢?
“老游”当然是不乐意的。
虽然市民一分钱路灯费都不想掏,但抄表员有的是办法逼人掏钱。
路灯由兴辽电力维护,虽不能贸然断电,灯泡却很容易坏。一旦坏掉,是否更换,何时更换,任由电力公司员工说了算。
实习的前三天老游就向晋桐实地演示了一次如何借机收钱。
梨树街旁一条巷子里,路灯坏了好几盏,三个月没人修,冬天晚上黑灯瞎火,摔坏了好几个老年人。
老游催一户人家电费的时候,户主交了钱,再次提出要求,让电力公司修好路灯。
老游当然要求他们这条巷子的居民把积欠的路灯费交清!
那户主三十多岁,戴副眼镜,自称懂电力常识,自然不肯当冤大头,威胁说要自己修。
老游硬碰硬:你敢自己修就是擅自破坏公共电力设施,罚款!造成严重损失,小心蹲班房!
那户主一愣,没回嘴。
老游口风一转,好心劝他把街坊邻居召集起来,凑点钱,好歹先交一点。“我老游跟外线工关系好”,拿到钱请人吃顿饭,卖个人情,才能找人来修。
第二天下午,那户主主动来到办公处找老游,带来两块钱,老游气得鼻子都歪了,把他赶了出去,“你打发叫花子呢!”
第三天,那人终于带来十几户居民集资的五块钱,老游这才满意,找了个相熟的外线工,出门换灯泡。
灯泡当然要用“我兴辽集团发明的钨丝灯”!价钱么,是有点贵,可一分钱一分货啊!这灯泡能使一年不坏!你们赚大了知道不!咱也不多要,再拿三块钱来!
“之前给的五块是人工费!现在是买灯泡!”
“五块钱都出了,还舍不得三块?”
围观的居民合计好一阵子,又凑了三块。
天黑了,灯泡也换好了,但路灯还没亮。因为修电灯的时候,当然要把电掐了。什么时候再给通电呢?
请再交两块钱“通电费”。
那能不给吗?不给,灯泡不白装了!
于是,十块钱花出去,路灯终于修好。
实际上,路灯的维护和灯泡的更换本就是县政府承包给电力公司的,居民不要花一分钱。什么人工费、买灯泡,都包含在政府支付给兴辽的电费里头了。
可老游就有本事跟外线工勾结起来捞钱。这理跟谁说去!
十块钱,两块被作为本月收到的“路灯费”上缴,完成基本任务。剩下八块老游跟外线工二一添作五……至于晋桐,老游请他下馆子吃了一回热汽羊肉。
饭桌上,老游筷子抄起一块羊肉,蘸了酱料,囫囵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抄表员捞钱,大头靠路灯费,就看你会不会来事!现在本事教给你了,想吃肥的,赶紧结交一个外线工,关系一定得铁!然后才能一块儿赚钱!”
晋桐连连称是,谈笑晏晏。
一顿饭后,晋桐终于摸清了办公处上上下下的的人际关系。次日,也就是入职的第四天晚上,他邀请几位同事聚餐,档次当然是全县城最高的“姚记”。
办公处员工不少,但晋桐不欲张扬,只请了平日工作上会接触的几个人,包括司事员、会计、两名外线工与另外两名抄表员。
一顿酒饭花不了几个钱,但把心意尽到,以后就免了生分。
他结交外线工,却并不想捞钱,只是日后难免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谁知道会不会有求人的时候呢。
所谓滚滚浊世、红尘炼心,就算不能遗世独立,至少不要同流合污。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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