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五、六月份,砖窑一直在运转。一炉接一炉,几乎每个人都以轮班的形式参与进来,灰黑的面庞,粗糙的手指,是他们身为劳动者的证明。
小砖窑将泥坯转化为青砖平瓦之时,林茜带领的另一个小组也在紧张工作。
没有水泥?难不倒掌握知识的建设者!
石灰加砂子加水,就是建筑粘合剂。
荒原东面,小型湖泊星罗棋布,湖沙也不缺乏,无需深入,在边缘处探一条路,就能挖到砂子。
麻烦的是运输。砂浆小组做了一个木拖斗,由拖拉机拖曳,没有轮子就屈木为辕,做成雪橇一样。
四月后不能滑雪,只能滑泥、滑草。摩擦力大也不怕,拖拉机马力够强。
由此引来第二个麻烦,没有筛网,如何筛沙?
晋静天真地提出可以用蚊帐做筛子。
这个幼稚的提议立刻被林茜驳回。蚊帐是安全度过夏季的重要保障,绝不能当成消耗品,何况纱网强度低,筛面粉或许可以,筛沙子根本不现实。
在众人犯难的当口,毛志刚大匠师再次解救了困局。
他制作了一个“人力双层棒条振动式筛选器”。关于命名,他是这样解释的:
人力——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抬着好似无盖棺材的机器;
棒条——机器底面不是木板,而是木条隔着一定间隙排列成面;
双层——有两层棒条,中间夹层很薄;
振动——两人按照一定节律,互相配合,抖动身体,带动机器;
筛选器——细砂从底面的隙缝漏下来了!
这个机器十分笨重,效率极低,却能满足筛沙子的功用。关键是要保证棒条平直、间隙恒定,挡住石块,漏出细砂。
做到以上两点,成就了毛大匠“手工之神”的美誉。
但所有人觉得一前一后步调一致抖动身体实在太羞耻了!
这个工作,晋桐轮到不止一次,每次他都在心里悲吼:“穿越就是为了筛沙子吗!上辈子无缘见识的昌平砂场,终究还是补上这一课了吗?”
筛好细砂,砂浆就绪!大建开始!
马丁是首席瓦工,带几个学得快的徒弟,陈真秀是首席工程师,其他人和砂浆、搬砖、送料。
重体力劳动每天都让人腰酸腿痛、肩膀红肿,还常常磨破指掌皮肤。
但自从来到荒原,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艰苦,这一点磨练算得了什么。
早上布置工作,晚上会议总结,革命者既要埋头苦干,也要归纳经验,保证日程跟得上计划。
吴锐身先士卒,干活最卖力。他鼓励大伙儿“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
“忍住痛,不要怂!”
“铁肩膀是炼出来的!”
周兰秋针线活做得好,缝了好些厚布垫肩,大大缓解了劳动者的肩部疼痛。
毕竟是青年人,咬牙坚持几天,也就习惯了。
擅于学习是他们最大的优点。
渐渐地,他们从实践中得出一些技巧,总结成口诀:“使锹莫用蛮,找准支撑点”;“挑担别硬挺,避开突出骨,偏头斜着担,脖颈肉最厚,挺腰提住气,扁担随步颤”等等。
脚手架越高,向上扔砖越费力,既稳且准是很难的,贺公达却在不声不响中练出一手绝活。
他用木锹往脚手架上扔砖,一次甩两块,砖贴在一起纹丝不动。晋桐颇有兴致地跟他学,就是练不会。
粮仓首先建成了。
圆柱仓体,直径三米。底层是半米高的防潮层,砖木结构,铺有石灰;中层是2米高的储藏室,仓壁厚实,设出粮口;顶上有防水层、圆锥顶盖。
他们使用稽垦局下发的良种,亩产约200到300斤。而粮仓的储存空间有50立方米,容量绰绰有余。
紧接着建成的是拖拉机车库和马厩兼草料库。
荒原上盛产牧草。
其中最受牲畜喜爱的是“羊草”。早春就返青,生长很快,叶子长且宽、营养丰富。买马的时候,阿什库曾跟晋桐说“羊草是牲口的细粮,有油性,喂马上膘快。马粪都是油汪汪的黑粪蛋儿,大齐军马场专门用来喂战马。”
流放者的三匹马冬天受了不少苦,虽有干草吃,偶尔有肉,还是瘦了不少,看上去细骨嶙峋,挺可怜的。自从开春吃羊草,一天一个样,很快恢复体型。
储备越冬饲料应在麦收后,羊草生长周期长,八九月割草正好。
之所以先建马厩车库,是为大瓦房练手。
第四个建成项目是食堂兼会议厅。这间青砖大瓦房是整个营地里最气派的,内里隔出了宽敞的厨房,地下设了火龙。
梁木是冬天里砍伐的,需要进一步干燥。他们用青砖垒砌了几座小型烘干炉,把木材架在上面烘烤,虽然最后外皮有些焦黑,材质略有下降,但也够用了。
上大梁那天热闹极了。
依靠简陋的脚手架,把粗重的松木安放到四米多高的砖墙上,需要丰富的经验,稍有差池就会酿成事故,甚至死伤人命。
这群人虽是初哥,却有陈真秀的工程理论、贺公达的物理计算、毛大匠的高超技术和吴锐的精当指挥。众人齐心协力,抬梁的人使足了力,指挥的人手舞足蹈,众人喊着号子,旁观者凝神屏息。
大梁架上了!
大家欢呼雀跃,鼎沸激昂。
但这一天,有一个败兴的人。
这一天,晋桐采访了许晶晶死亡当天跟她有交集的每一个人,她们的话题,聊的每一句话。
……
那天起床后,许晶晶跟林茜说,虽然天气转暖,也该用热水洗脸,能少生病。林茜笑她不知习武之人身体强健。
在厨房,她跟一同值班的步一人说,白菜吃光了,应该多采野菜。步一人同意把野菜储备列入议题。
早饭时,她问吴锐砖窑出砖后先建什么。吴锐希望先从简单的开始练手,更具体的还要开会讨论。
吃完饭,她找曹动帮忙上高脚仓库拿背篓。
出营地的时候,她跟每个遇见的人打招呼。
……
然后,就是陆天锡对那一天的叙述。
下午,晋桐写下《大荒笔记》的新篇——《牺牲》。
没有任何抒情的描写,他只用冷冷的笔触,记录下许晶晶如何度过她人生的最后一天。
写完后,晋静抢着要看,他想了想,没有阻拦。
妹妹看完,脸上尽是不解。
“哥,你——”晋静犹豫着,“为什么写得这么……?”
“冷静?”
“是,也不是,我不知道。感觉——像没有感情一样。”
“有两个原因。”
“两个?”
“第一,这几天虽然大家卯足了劲,但精神状态不对,包括我自己在内,狂热得过头。这种狂热,应该出于补偿心理,起因是许晶晶之死。而陆天锡是另一个相反的极端……”
晋桐叹了口气,“我们必须正视现实,放平心态。而对于陆天锡来说,重新经历那一天的悲痛,下狠手点醒他,也算心理治疗的小手段罢。”
“哥,你还会心理治疗啊……”
“不会……试试看吧!”
“我大概理解一点儿。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记录死亡,才能延续生命的闪光,这是文字存在的意义!”
“……不懂——”
“以后慢慢懂!”
安抚了妹妹,晋桐找到吴锐,请求临时召开一次读书会。
食堂没上瓦,读书会还在大帐篷内举行。会上,他朗读了《牺牲》。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也是冰的。因为他担心一旦投入感情,就会哭出来。那种物伤其类的悲痛,莫可名状。
他冷酷地复述许晶晶死前每一个细节。大家安静地听着,默默流下泪来。
陆天锡这些天木木呆呆,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指挥,就抱着许晶晶的日记一动不动。他甚至从没翻开过那本日记。
当读完最后一段,许晶晶彻底消失在沼泽里,“别过来……”成为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晋桐加上了唯一的评述。
“我们的人生或将老去,而她的青春永远不朽。”
陆天锡忽然掩面痛哭。
吴锐抚着他的背,轻叹一声,“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读书会在一片抽泣声中结束。
这一天起,再有人提起许晶晶,大家不会陷入沉默。他们只会说:“那是我们的一员,一个为革命牺牲的先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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