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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除夕夜,长公主不在曦宫,而在木樨镇马场那简陋木屋的门廊下过的,没有雕梁画栋,锦绣宫灯,没有金樽玉盏,丝竹乐舞,冷得手脚冰凉,却假装很暖和,饿得肚子咕咕响,却硬撑着,总共就吃了三块桂花糕,喝了一坛很纯很香的酒。
也正因为那酒的后劲太大,后头的事,就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起先她跟凤玄墨说话,那木头讲了些小时候的事情,不动声色,却讲得惆怅,她听得就有些动容。
可后来……后来应该就是醉了吧,有人将她抱到屋里床榻上,解了外衣鞋袜,服侍她躺好了,又用热巾子替她捂脸擦手,应该是紫衣吧,她嫌那热碌碌的巾子醒瞌睡,还挥手挡了,然后,一头埋进那个青草梦里,温暖舒适,一夜好眠,格外香甜。
半夜里,倒是有过一阵吵闹,依稀有些打斗声,还有刀剑铮铮作响,她朦胧中听得起火,谁半夜里,年夜饭不消化,爬起来在她窗前切磋武艺,吵得她不得安眠,就闭着眼睛嚷了一句:
“紫衣,叫外面的人消停些!别吵我睡觉。”
果然,有轻笑,有闷哼,几下动静后,就渐渐安静下来,她也一夜甜梦至天明。
次日清晨,天光渐晓,她睁眼醒来,想起的第一件事,今儿个是大年初一,不过今年皇帝亲政了,她终于不用半夜起来梳宫妆,着朝服,站在太极殿上,绷着一张笑脸皮,接受那如潮水般绵绵不绝的外邦来使与文武百官新年朝拜了。
于是,在被窝里舒服地换了个姿势,才发现了第二件事情,朦朦天光下,迷迷双眼瞧见的,好像不是拥樨殿寝阁里的熟悉陈设,一个翻身,利索坐起来,才想起这是在木樨马场。可这不是前几日那木头养伤的房间吗,昨夜她睡了这里,那么,木头睡的哪里?
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好像……完好无异;伸手摸着心口,极力去思索,好像……什么都没有,又松了口气,提了声音,喊她那贴身侍女:
“紫衣……”
一如每日在桂宫的清晨,紫衣马上应声,端着热水进来,服侍她洗面,梳妆,更衣,整饰,做得熟悉细致,行云流水。
“紫衣,昨夜没睡好吗?”她侧头去看面前替她整理腰饰的侍女,眼眶青黑,有些沉默,不似往日那般,麻雀似的叽喳,像是……有气。
“岂止没睡好,后半夜就没睡过,殿下算是捡到宝了,出去瞧瞧吧。”那丫头替她理好腰间配饰,站直身来,没好气的说。
“是吗,这大年初一的,谁给我送宝贝来了?”夜云熙听得出奇,来了精神,抬脚就往外面走,自动忽略了那丫头的怨气,这种敢在她面前撒的气,就不是需要她来操心的气。
一步跨出房门,着实吓了一跳,这大年初一贺新年,来得也太……隆重了些。
阶下黑压压一片,尽是鸾卫营的儿郎,玄色武服,巾带束发,齐齐噤声肃立,裴炎站在最前头。而裴炎的所立之处与门前木板台阶之间,留了一小片空地,那里……歪歪扭扭堆着三个人,皆是一身紧身夜行服,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耷拉着头,看情形,是昏迷过去了。
门廊上,左边是青鸾,站得笔挺,合手腹前,端庄宫女范儿,右边是凤玄墨,也是站得笔直,抱了一柄剑,杀神一般。
裴炎一个眼神见着她出门来,赶紧领了鸾卫齐齐单膝跪地,行礼请安,一阵悉索,喊声震天,夜云熙听得皱眉,这大清早的,动这阵仗,都要赶上此时太极殿那大贺朝了,赶紧抬手罢礼,又指了指地上绑着那人,说道:
“起来吧,这是谁给我送的新年贺礼啊?”
裴炎抬起头看过来,欲言又止。夜云熙寻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有说道的,可还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他不敢抢着说。
此人就是这点毛病,思虑周全,是个辅佐办事之人,可是,心思太细密了,诸多牵制,必然犹豫不决,若要独挡一面,领头带军,就差了点魄力。
夜云熙便朝着那个比他更清楚内情的人吩咐:
“青鸾,你来说。”
青鸾先不答话,径直绕过她身后,将右边门廊上,凤玄墨旁边那根条凳搬了过来,往门口一放,说到:
“说来话长,殿下坐着问话吧。”
她瞧着青鸾脸上那副表情,怎么跟紫衣有些相似,敢情这两侍女都在怄气,只不过,比起紫衣那毫不掩饰的性子,青鸾要克制些,不太着痕迹而已。
夜云熙耐着性子,在那条凳上端坐了,听青鸾说道:
“昨儿半夜里,来了这几个刺客,被凤……大人制住了,打晕了绑在那里,后来,奴婢觉得不太稳妥,就让马场的人去鸾卫营那边,请了裴大人带人过来守着,等候殿下发落……”
先是说来话长,却又简洁几句将她应付了,显然是跳过了一些,空白了一些,含含糊糊,不清不楚。
夜云熙与她默契,知她当着众人的面,有些话不便说开了,等下自有后话要与她单独说,也不追着她问,先捡着地上这几个刺客的事情问了:
“把这几个人叫醒来,我问问。”
裴炎便命人端了几盆冰水来,朝着那地上被捆成一堆的三人,劈头盖脸浇了,又是一阵拍打脚踢,仍是无动静,伸手探了口鼻,才发现早已断气,再仔细察那口鼻五官,有些青乌迹象,似是中毒而亡。
夜云熙看得心中生起一阵凉意,苦笑说道:
“也是,哪有被捉了,还要留命等着招供的刺客。寻寻他们身上,可有什么线索?”
话虽是这么说了,可等着裴炎领着人,将那三人细细查看,面容形貌,口鼻内外,衣着面料,身体特征,随身物件等,不留一丝死角,试图寻些蛛丝马迹出来,夜云熙却有些心不在焉了,兀自低头去拨弄自己的手指。
这刺客一行,也是分了三六九等。若是靠真功夫吃饭的,计划周详,伺机而动,一击命中,然后全身而退;若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决不可泄露幕后买主信息,只管一问三不知;若是替自家主子卖命的,就更不可留下什么能让人家顺藤摸瓜的蛛丝马迹,万一被擒了,最好是一颗剧毒药丸子吞了,死人最安全。
地上这三人,既然是有备而来,行凶杀人,却被一个身上有伤的凤玄墨,三拳两脚就给制服了,要么就是功夫没有练不到家,要么就是那木头太厉害。可这三人在半途中醒来,也晓得为了避免屈打成招,干脆先服毒自尽算了,这也算有些职业素养,若是身上还给你留点什么线索,让你看看这幕后指使是谁,那也许就是真的笨得心慌了。
所以,由着他们在一边找寻,夜云熙只随意看着,并不期待真的有什么发现。
哪料,世间事多蹊跷,一番翻弄检查,还真的给裴炎找出了……线索。那是一块小巧精致的金铸腰牌,裴炎从其中一人的身上搜出来,检验无毒无碍后,又拿块布包了,给她呈过来,青鸾接过,递她眼前,让她细看。
夜云熙一看,先前那阵凉意就越来浓了。那金牌上,铸有一精致纹样,是一只仰首提足麒麟兽,头顶日月,脚踩乾坤。她在北辰三年,这纹样,自是见了多次。四国的世家贵族都有自己的家徽图样,比如,南曦柳家那被大家暗地里嗤之以鼻的圆形方孔臭铜钱样。而这麒麟兽,四国之间,只有一家敢用,那就是北辰萧家,北辰的皇后世家。当然,萧家除了出产皇后,还产忠心死士,四国闻名。
太笨的人,又怎么能当得了死士。那么,这个明显而刺眼的线索,就不是笨得心慌留下的,而是故意的。而这故意,也还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栽赃陷害萧家,要么是萧家向她示威。
阶下的裴炎估计也想到这一层了,谨慎地说到:
“殿下,要不要再将这三人的尸体送到刑部去,让仵作们再验一验,查一查……”
夜云熙听得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要杀我的人,多着呢,我管他是谁。”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径直下了台阶,朝着马场门口走,她不想再去看地上那已经咽了气的三人,想要马上就离得远些。大年初一的,她一出门就嚷嚷,地上那一堆是谁送她的新年贺礼,结果是三具……真是有些晦气!
鸾卫们齐刷刷给她让了一条中间的路来,她却突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说到:
“将这三人的头割下来,加上那金牌,送到雍州去,告诉北辰皇帝,说他的萧皇后要杀我,让他看着办!”
两国联姻,无非就是交换权衡。你这边才求娶,你的皇后就已经跑来千里追杀了,你总得要做点什么,才算是对我有个交代吧。反正,这搭上自己后半生,舍身割肉的买卖,总得要再多讨些什么,才不算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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