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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冷的上午,安予心情格外愉悦。
这是他来到转烛寺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二次上山,这次与上次的心情完全不同,他期望已久的行程终于开始了。
安予记得第一次上山时,秋色清淡,天蓝林黛,而今风渐渐变得又冷又硬,大部分树木都到了严重脱发的季节,整片山林都垂头丧气,像是一个被神遗弃的世界,打不起丝毫精神。
可原生到了山间却异常的开心,像是刚从牢笼里脱身出来一样,他也不管安予,撒了欢便在林子里跑起来。安予怕迷路,也跟在他后面慢慢跑着。可原生根本就不沿正路走,刚在这里捡会儿树叶,又跑到那边捉几只金龟子。
安予问他什么时候能到山顶,可原生说他也没去过,只告诉他还没到山顶温度便骤降如三九寒天,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因此也没人愿意再往上走。
安予当然不相信他的话,“你这山才有多高?你不愿去也不用编这样的理由来骗我,我可不是你……”
原生也不理他,只顾自己玩的高兴。安予本想
只是告诉他山里什么时候适合捕鸟,什么时候适合抓兔子。他们走着走着,看到前面的山坡上有一大片蓝色的花丛,与一路走来的景色甚是不同。他们穿过花丛,走到山坡顶上,才发现坡下绵延一片全都是这种蓝色的花朵。原生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跑跑跳跳冲向坡下。安予怕他有什么闪失便忙跟上去,本打算让原生上山来带路,却没想到自己竟成了来看孩子的。
他们跑着跑着见鲜花变得稀疏,脚下渐渐露出沙地,再往前走便分出两条岔路,左边仍旧又是花朵铺就的小路,而另一条路却像个谷口形状,满地尽皆是黄土圪瘩。
“这两条路是通往哪里的?”安予问原生。
原生挠挠头,犹豫不定。
安予顿时一怔,“你……你没来过这里?”
“走这边吧。”他狡黠的一笑,拉着安予走进了那条铺满黄土的路。
这条路静的令人害怕,甚至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他们走了没多远便又见到个路口,两边依旧是黄沙与黄土的岔路,原生带着安予从山谷中出来走进那条黄沙铺陈的小路,可走了不多时,这路竟又分成两岔,一边仍旧是蓝花遍地,另一边又是个谷口形状的土路。
山谷、黄沙、花丛……
这几样东西反反复复的循环出现,安予心里有些不安,便对原生说:“要不我们回去吧,再走下去也没什么新鲜了。”
原生似乎也有些害怕,他用力的点点头,紧紧攥着安予的手。
安予原本是跟在原生后面的,可现在却成了他牵着原生,从原生的眼神中能看得出,他没来过这里。
安予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的。他们迷路了。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反而像来时的路一样,走一段便有一个岔口。他们走了好久好久,眼前循环放映的全都是山谷、沙地和蓝色的花海。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他们心里变得焦急起来。
原生年纪小,来时路上就将力气折腾尽了,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于是他们在原地坐了下来。
空荡荡的山谷里,即使是细细的耳语,都能传来回声。
他们连自己的声音都感到害怕。
安予看看四周,他叹了口气,难道自己真的要死在这种地方吗?所有的愿望和美景瞬时化成了泡影,自己从前的努力和理想像是突然被从很高的地方重重的摔下来,和着他自己一起变成了碎片,万劫不复。
他跟原生谈论理想的事,可原生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他连死都没考虑过。
没有牵挂一身轻,而安予则不一样。有些东西就是包袱,一旦拿起来,就很难放得下。
这里当然不会有食物,在面对生存的困难时人才能发现,自己的要求原来很低很低,现在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可就是看似这么简单的事情,于此刻却像是痴人说梦。
虽然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由之路,可他们都还远远没做好准备。
继续蒙头乱撞的走下去无意只是白白的消耗体力,这条山岭曲曲折折就像会移动一样,无论他们前进还是后退,路口总是有两条分叉的路在等着他们。
太阳从正当空慢慢坠落下去,黑色正在不知不觉中蔓延过来。
两个饥困交加,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花的海洋里显得那么渺小。
原来,上苍要你死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
入夜,原生像以往任何一个夜晚一样早早的打起盹来,安予把他紧紧裹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抵抗着寒风。可安予是睡不着的,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怕,他怕自己一觉不醒,他不甘心,他还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可疲惫硬生生的将他拖进了梦里。他实在撑不下去了。
安予渐渐失去了知觉,身体好像飘了起来,他看见苏玉站在山顶,可任他怎么呼唤她都听不见。突然她从山顶掉了下来,身体摔成了碎片,一时间好多人的脸庞像一幅幅画一样飞了出来,犹如将他三十年的人生从头至尾回放了一遍。
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但脑袋仍是昏昏沉沉。
他的神思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
原来人只有回忆的权利,却没有改变命运轨迹的能力。不论是谁,都禁不住命运跟你开玩笑的一次小小的玩笑。
阳光从谷口射进来,那种耀眼的光芒让他有种错觉,像是获得了新生。但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有可能是他所能见到的最后一个晨曦了。他已经饿得不愿再动弹,看看原生仍睡得那么安详,他不忍心叫醒他。这个七八岁的孩子跟他一起在这里面对死亡太过残忍,或许对原生来说,一睡不醒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自己呢?半生的苦苦追逐,错过了多少美好的东西,如果最后能够无牵无挂的死在这片花海中,也算万幸了,可此刻他能够放下了那远大的理想,也能够放下了他沉重的追求,却放不下心中一个人。
原来,人生最重要的是爱。
安予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享受阳光,这次上山本想寻找个新世界,现在看来绝对是得不偿失。原生也许感到了阳光的刺眼,他揉揉眼睛,懒懒散散的舒展了下身体,似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但当他一感到饥饿和寒冷,才算真正从梦里回过神来。
原生醒来后又是哭又是闹,安予烦躁至之余,胸膛里那颗还未完全凉下来的心又被这喧杂的声音袭扰地搏动起来。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在原地等死的。
他用尽力气拉着原生,尽管这个孩子已经没有那么多耐心和体力,安予却仍不放弃。换句话说,原生是因他走上这条路的,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安予也不会丢下他等死。
他背着原生,从花丛走到山谷,又从山谷走进黄沙。每落下一个沉重的脚步,山谷里都能传来回声,他们就像一对父子,为求生而战。可就算他们再坚强,体力的巨大消耗也令他们吃不消。他终于真正知道精疲力尽的滋味,安予的双腿已经由酸软变得开始发抖,腰背也硬得发僵,甚至眼前的景物也开始变得模糊,可他眼前看到的一切仍没有任何变化,原生也渐渐变得安静了,他不在哭闹,老老实实的伏在安予背上。
就在他们快要倒下的时候,山谷里突然传来了女孩儿的歌声,一副清亮透彻的嗓音,像股清泉一样灌进他们的心里。
这里还有其他人!
安予一下子不知又从哪里涌来一股力量,他背紧原生,抖擞精神,努力地迈开步子,循着歌声的方向走去。
我在天这边...你在天那边...
如果会思念...一定能相见...
我在云这端...你在云那端...
即使千万里...不过眨眼间...
这歌声是个希望,也像一根救命绳索在牵引着他们。
安予低下头不再看前面,也不去理会那条漫无边际的路,只顾静下心来,靠着歌声的力量前进。
不知不觉的,花丛变得稀散了,安予猛一抬头,发现山岭两边多出了许多树木。歌声仍没有断,他一直往前走,慢慢发现这正是他们一开始迷失的那个山坡。
这个时候,歌声也消失了,他回头朝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安予先将原生放下,此时他的腰背已疼的直不起来。他慢慢的舒展着身体,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原来自由与重生的味道如此沁人心脾。
他大声地呼喊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畅快和明朗从胸中喷薄而出,亲切而熟悉。
这仍是他所拥有的那个世界,他的理想还能实现,他还能为之拼搏和奋斗。
稍适休息之后,他继续背起原生,一步一步往林子外走。他对原生充满了愧疚,这次虽然见到了绮丽动魄的景色,却差点把这孩子生命也搭上,他不知回去后怎么和弘真交代。正苦恼之间,他听到身后的草丛里有沙沙响声,他回头向林子里搜索时,却什么都没发现。可当他继续往前走,却又听见草丛里沙沙作响。他突然停下来,猛的转过身,往那发出响声的地方冲过去,果然那草丛里窜出一个人,安予已经疲惫不堪,加上背着原生,几步之间就被那人甩的老远,可他定睛一看,顿时又愣住了,那个背影分明是苏玉!
他绝不会看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满腹狐疑,却已经追赶不上,只想尽快赶回寺里看个究竟。
他加快脚步,刚转过山腰,透过林子就见苏玉站在寺门口。恰苏玉也看见他,便朝树林跑过来。安予一整天水未进,体力已经虚耗到了极点,还没等苏玉靠近,他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当天原生和安予失踪的消息在寺里传开后,和尚们纷纷议论,都猜测说他们可能是被人与掳走。原空将这消息告诉苏玉之后,她就一直担惊受怕。青猿与罗鸟的凶残她也是见过的,她想如果寺里的传言是真的,那么事情只能往最坏的方面打算的。
她一直在寺门口徘徊,那种烧心一般地焦急只有她自己知道。
幸而终于还是等到了他们,否则苏玉肯能也深入山林去寻找他们了。
他们回到寺里之后,原生被弘真罚面壁十天,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乖乖地认错,然后毫无悬念的去大殿抄经。安予则是一直到了晚上才醒过来的,原心来给他号过脉,这才发现他体内竟有枯心草的毒。如果单单是体力虚耗倒也不算什么,可要是加上枯心草毒发后果就严重了。看着苏玉那一脸愁容,原心并没有将实情告诉她,只说是受了惊吓,又染了凉寒之气,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
安予觉得这一觉睡得那么久那么安逸,他醒来后觉得浑身无力,甚至说话都使不上劲,苏玉一直在旁边守着他。从前一直是他照料她,如今他们却互换了位置,这一刻他们更能体会彼此的心情。
原心亲自煎了药给他送来,叫他趁热喝了。可安予并不知道自己中了枯心草的毒,只以为是在山上体力虚耗过多,又着了凉,便将那药放在一旁,问苏玉道:“林子里的人是你吧,你怎么会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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