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所有该看的折子都看过了。
慈禧抬起手臂,轻轻的扩了扩胸,略微舒展了一下筋骨,再看看自鸣钟,已经过了酉初——下午五点了。
平日这个点儿,就该传膳了。
“你去楠本稻那儿瞅瞅,”慈禧对玉儿说道,“如果不在用膳,就请她过来一趟。”
当然,这只是客气话,即便楠本先生在用膳,一听到圣母皇太后传召,也得立即停箸,赶了过来。
不一会儿,玉儿就和楠本稻一块儿回来了。
“你在这儿站了几个钟头了,”慈禧说道,“也累了,去歇一歇,透口气儿吧。”
这话是对玉儿说的。宫女侍候主子,自然由头至尾,都是站立的,“站了几个钟头”,其实寻常之事,并不算什么,不过,玉儿晓得,圣母皇太后真实的意思,是她和楠本稻的说话,连自己这个贴身宫女,也不能听,连忙应了,退了出去。
楠本稻谢了恩,告了坐,慈禧开口说道:“有一个事儿,我不大明白,要请教你。”
“‘请教’二字,臣妾当不起,太后有什么训谕,尽管吩咐。”
“我开门见山了——‘杨梅’是怎么一回事儿,你熟不熟悉?”
楠本稻心中一凛,微微欠了欠身,说道:“回太后,我的专业是妇科,传染病上头,并不如何擅长,不过……略知一二。”
“好,”慈禧点了点头,“一理通、百理明嘛。”
顿了一顿,“父母的‘杨梅’,‘过’给子女,是怎么一个情形?”
楠本稻心中,跳了一跳,小心翼翼的说道:“回太后,父母‘过’给子女,就是‘胎传遗毒’了。”
微微一顿,“此系先天遗毒于胞胎,有禀受、染受之分,所谓禀受,由父母先患梅疮而后结胎元;所谓染受,乃先结胎元,父母后患梅疮,毒气传于胎中。”
“嗯……”
慈禧沉吟了一下,“若子女果然不幸……被毒,那么,大约什么时候……毒呢?”
“回太后,”楠本稻说道,“大多数的情形,是一到两岁之间吧。”
慈禧眼中,波光闪动,“有没有成年之后……毒的?”
“回太后,”楠本稻微微垂,“应该是没有的——至少,臣妾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病例。”
慈禧眼中,精光大盛。
“不过,”楠本稻继续说道,“也有十来岁左右的时候毒的,只是,这种情形,不算太多。”
啊?
慈禧眼中的光芒,慢慢儿的消散了。
过了片刻,慈禧说道:“‘杨梅’过人,除了‘胎传遗毒’和……呃,****交合,还有什么别的来路吗?”
楠本稻略略踌躇了一下,说道:“回太后,还有一种情形,也有沾染‘杨梅’的可能——****和‘杨梅’患者的亵裤直接接触。不过,太后明鉴,这只是‘有可能’,不是必定的——即便彼此真的碰到了,也未必就一定染毒的。”
慈禧眼睛微微一亮:也未必就一定不染毒嘛……
“除此之外,还有……吗?”
楠本稻摇了摇头,“回太后,没有了——咱们有的医书,说‘杨梅’之罹,可‘天行时毒相感’,可‘气化沾染’,这些,都是不科学的。”
“不科学”这种话,楠本稻在慈禧面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慈禧听着,已经没有任何的违和之感了。
慈禧最想要的,没有从楠本稻那里拿到,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
楠本稻跪安后,传膳。
膳后,漱了口,净了手,奉上茶来,慈禧抿了一口,说道:“一会儿出去溜溜弯儿吧。”
玉儿欣然色喜,微微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道:“请主子的示,那……李莲英呢?”
慈禧轻轻的“哼”了一声。
玉儿陪笑说道:“主子还怪着他?主子这么圣明,什么事儿,心里不是明镜似的?到了北京,住哪儿、去哪儿,那是他自己个儿做的了主的事儿么?这趟差使没办下来,依着奴婢的小见识,实在……也怪不得他。”
慈禧抿着茶,不说话。
“还有,”玉儿觑着慈禧的脸色,说道,“主子臊着老李,轩王爷若晓得了……须不大好看,好像……主子在怪罪王爷似的?奴婢觉得,呃,眼下这个点儿,主子还是……”
慈禧放下茶碗,平静的说道:“行,叫他也跟着伺候吧。”
玉儿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去通知李莲英。
李莲英听了,眼中放出光来,觑着四下无人,对着玉儿,兜头一揖。
玉儿低声说道:“好啦,老李,别客气了,快点儿吧。”
下楼,出门。
走过“水法”的时候,慈禧停住了脚步,微微的仰起了头。
这个大大的喷泉池子,喷雪溅玉,一如平日。只是夕阳残照之中,半池瑟瑟半池红,池子里的一十三组青铜雕像,对着残阳的一面儿,溢彩流光;另一面儿,隐在暗影之中,一眼看上去,整个形状愈加生动,似乎观者一转过身去,他们就要活了过来。
同时,半明半暗之间,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和诡异。
慈禧的目光,落在那对骑着大鱼的童男童女上面,鱼嘴大张,水流从鱼嘴中喷出,男孩女孩,皆笑逐颜开。
你们倒是快活啊!
人世间的悲哀、痛苦、猜忌、背叛……永远不干你们的事儿吗?
慈禧一边儿在心中感慨着,一边儿将目光转向那个斜举着一只陶罐的妙龄少女。
水流正从罐口奔涌而出,少女美目微合,面色安详,犹如婴儿中酒,天地万物,全不萦怀。
自己入宫的时候,大约也是她这个年纪吧?
可是,这么多年来——从父亲在任上病逝的那一刻算起,自己的心,什么时候真正的安闲过?
慈禧的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
再看那对顶盔掼甲的男女将军——
男的驾车,女的挥戈,男的威猛,女的飒爽,皆是意气昂扬,似乎下一瞬就要从池子中一跃而出。
慈禧苦笑了。
自己曾经忽奇想:有朝一日,男的就是关卓凡,女的就是自己,并肩立于战车之上,驰骋疆场,那是何等的快意?
当时,她并不以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有多么“天方夜谭”——上一回来天津,小站阅兵,自己就是和他并肩立于“战车”之上啊!
现在回想,何其讽刺?
“不走了,”慈禧说道,“去‘水晶亭子’坐一坐。”
所谓“水晶亭子”,是指园子里那个圆顶的亭子——六根石柱支撑着大理石的穹顶,穹顶上有一组青铜雕塑。亭子的六个面,都由头落脚装上了玻璃,中间都是两扇可以开合的玻璃门。玻璃门上,用铁枝扭出种种蔓草花枝形状,以为框棂。
亭子本身并没有名字,因为通体装上了玻璃,官港行宫的人,习惯上,就喊它“水晶亭子”了。
上一回来天津,关卓凡曾经对慈禧说过:“天气渐冻,户外生寒。不过,就算严冬腊月,北风呼啸,太后亦可在这个亭子里面,拥炉煮茗,赏景消闲,断无风霜雨雪之侵的。”
现在回想,这段话,恍若隔世。
玉儿和李莲英应了,不过,慈禧并没有马上移动脚步,继续吩咐,“准备纸笔——铅笔就好;另外,把那本护书也拿过来。”
玉儿一怔,随即明白了慈禧的意思,连忙应道:“是!”
来到“水晶亭子”,纸、笔、护书、茶水,都已备好。因为现已入秋,太阳一下山,气温迅降低,所以还在角落里,生起了一个小小的炉子。
为了不打搅圣母皇太后的文思,玉儿和李莲英,都退出了亭子,在外头侍候着。
出去之前,慈禧说道:“现在天儿凉了,在外头站久了,小心冻着——你们两个,都去加一件大氅。”
玉儿和李莲英,心头都是一阵温暖,齐声说道,“谢主子体恤!”
慈禧摊开纸笔,打开护书,默默的看着里面的“节略”。
我要将现在的局面,好好儿的捋一捋。
然后,确定进止。
她暗暗的吸了口气:一步也走错不得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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