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关卓凡淡淡的说道,“我倒是希望,这个贝内代蒂,能够坚持不懈的纠缠下去呢。”
李福思一怔,随即明白了关卓凡的意思。
做出“普鲁士永远不再要求这种已经放弃了的候选人资格”的保证,不但自缚手脚,而且犹如签署城下之盟,十分屈辱,再怎么着,威廉一世也不会应承的,则如果贝内代蒂“坚持不懈”,双方的会谈,一定破局,之前威廉一世关于“施加影响力,促使巴伐利亚方面,拒绝西班牙人的邀请”的承诺,也将随之作废。
看来,作为资深的外交官,“这个贝内代蒂”,还是很晓得拿捏分寸的。
“是,辅政王殿下说的是,”李福思尴尬的笑了一笑,“是挺……呃,可惜的。”
“不过,恕我直言,”关卓凡说道,“西班牙王位继承一事,贵我两国,都已拟定了相关的对策,国王陛下素来英断果决,似乎……不至于因为不耐一个法国大使的聒噪,就变易既定的国计吧!”
李福思压力山大了。
关卓凡如是说,即是含蓄的指出,在对法作战一事上,威廉一世并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和自信心——如果不是原本就徘徊犹豫、踌躇不决,怎么可能仅仅因为“一个法国大使的聒噪”,就怂了呢?
嘿嘿,您可是“素来英断果决”啊!
还有,“贵我两国”四字,也若有若无的点出了,你家国王陛下此举,简直有“背盟”之嫌啊。
埃姆斯事件出来之后,俾斯麦和李福思最扼腕者,还不是放过了一个可以激怒法国人的良机——毕竟,以拿破仑三世的脾性,总是找的到别的法子,叫他再次跳起来的——威廉一世“不耐”法国大使的“聒噪”,在西班牙王位继承一事上屈志,最大的副作用,是背信于盟友中国。
人家中国,可是已经把兵都派到越南去了,并且,已经和法国人面对面的怼过了——中法两军,甚至都发生了“伤亡”,咱普鲁士现在来这么一出,人家会怎么想?
哎,这个仗,你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了?
中国人如果信心动摇,从越南后撤,普鲁士就失去了一个在亚洲方向牵制法国人的绝好助力,则于颠覆法国欧陆霸权、统一全德意志之宏图大业,大有妨碍,所关者,匪细,匪细!
俾斯麦电训李福思,无论如何,要挽回中国人的信心,并且指出其中关窍——不遮不掩,坦诚相见,包括:不为国王陛下的“失信”,做无谓的辩解。
李福思深以为然。
关亲王天分之高,生平所识,唯有俾斯麦首相可以比拟,任何的遮掩,在他那里,大约都是无所遁其形的;“无畏的辩解”,也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坦诚相见”,确实是最好的对应之策。
于是,他用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
“辅政王殿下说的不错!不同于俾斯麦首相和毛奇总参谋长,国王陛下对于战胜法国,确实还没有百分百的信心;另外,虽然,国王陛下之圣谟,诚如殿下‘英断果决’之谓,不过,多少年来,最重大的国策,皆由俾斯麦首相强力推动,国王陛下……更多的时候,是扮演一个被动接受的角色。”
关卓凡脸上,微现意外神色,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不过,国王陛下从善如流,总是能够在最后关头做出最正确的决策,‘英断果决’之谓,实无一字虚设。”
“是,是!”
李福思连连点头,同时,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譬如,‘七周战争’,萨多瓦一役,我军大胜,奥军大败,普鲁士上上下下,一片欢声雷动,以毛奇总参谋长为首的主流意见,是乘胜追击,进军维也纳,彻底打垮奥地利;甚至还有人鼓吹,应该趁着这个天赐良机,一统德意志,将包括奥地利在内的所有德意志邦国,统统纳入版图。”
顿了一顿,“国王陛下是否以为彼时就可一统全德,不好说,可是,他是明确支持继续扩大对奥战果的。”
再顿一顿,“彼时,全国上下,俾斯麦首相大约是唯一一个头脑清醒的,他说,统一德意志,吞并奥地利,现在的普鲁士,还没有这个能力,贪多嚼不烂,反倒撑坏了自己!战争打到现在这个程度,火候刚刚好,应该适可而止了——可是,国王陛下以下,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就没有人肯听他的!俾斯麦首相激愤之下,声称,如果圣衷不纳忠谏,他就要挂冠求去了!”
说到这儿,看了关卓凡一眼,说道,“如果不是辅政王殿下致信国王陛下,剖析利弊,国王陛下最终回心转意,事情还不晓得如何收场呢!”
关卓凡的这封信,大致从以下方面对威廉一世进行劝谏:
其一,奥军主力尚在,实力未可轻侮,普军深入奥地利境内之后,奥对普做战,就有了“保家卫国”的色彩,奥军士气可能不同萨瓦多战役。
还有,亦不能排除奥地利人以游击战对付普军的可能。
如是,战争是否能够如普鲁士之愿,速战速决,就难说的很了。
其二,若奥地利被彻底击溃,普鲁士兵临维亚纳,奥地利人民必对哈布斯堡王朝极度愤懑,奥国境内,可能爆发大规模革命,进而连锁反应,波及德意志全境,甚至整个欧洲大陆。
法国大革命殷鉴不远,智者不可不虑!
其三,即便以上情况统统没有发生,可若普鲁士凌辱奥地利过甚,德意志其余诸邦,尤其是南部同情奥地利的邦国,看在眼中,必然心寒,对普鲁士收拢人心,统一全德,大有关碍。
其四,关卓凡的看法,和俾斯麦如出一辙:奥地利体量之钜,以普鲁士目下之胃口,是消化不来的。若真的硬生生吞了下去,十年二十年之内,除了“消化”奥地利,普鲁士什么别的事情也别想做了。
关卓凡提醒威廉一世:奥地利虽然也算德意志一脉,但帝国成分十分复杂,并不“纯粹”,普鲁士吞并奥地利,弄不好是背上了一个大包袱,未蒙其利,先受其害。
最好的法子,是将奥地利踢出德意志联邦,德意志其余诸邦,聚于普鲁士麾下,统一为一个较为“纯粹”的“德意志帝国”。
其五,法、英、俄三家在旁虎视眈眈已久,尤其是法国,若形势继续发展下去,绝不会袖手不理,只怕普军未至维也纳,法军便开入奥地利境内了,普鲁士同时对阵法、奥两军,难有胜算。
其六,若国王陛下宽宏大量,不为己甚,奥地利君臣上下,必感恩戴德,异日欧陆若有大变,奥地利必会坚定地站在普鲁士一边,至不济,也会保持中立。
云云,云云。
李福思旧事重提,表面上,似乎多着墨于批评某些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真正的目的,其实是——
第一,吹捧关卓凡,并强调中、普两国的“盟谊”;
第二,委婉表明,就算国王陛下暂时被什么东东“冲昏了头脑”,但最后关头,总是能够如关卓凡方才所言,“从善如流”,“做出最正确的决策”,因此,西班牙王位继承一事上,他屈志于法国人的“聒噪”,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很快,国王陛下就会醒过神儿来的啦!
辅政王殿下,无足为虑,无足为虑!
关卓凡微微一笑,“‘七周战争’之进止,国王陛下最终从善如流,我的刍荛之见,其实无足轻重,说到底,还是……嗯,一来,国王陛下天纵英明;二来,国王陛下对俾斯麦首相,信用不替——这份君臣际遇,实为千古难遇,令人歆慕不已啊!”
李福思赶忙说道,“辅政王殿下的意见,一言九鼎,一言九鼎!”
顿了顿,“不过,国王陛下和俾斯麦首相,确如亲王殿下所说,‘君臣际遇,千古难遇’!这个,嗯,如同贵国两宫皇太后之于辅政王殿下——一样的,一样的!”
这个……好像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吧?
嘿嘿。
经过一番相互吹捧,会谈的气氛大为改观,“互信”神马的,又回来了,可以心平气和的讨论下一步的对策了。
“倒是可是设身易地,”关卓凡说道,“替巴黎方面想一想——如果我们是法国人,接下来,如何进止?”
这是一个有趣的思路。
李福思很认真的想了一想,说道:“国王陛下既替巴伐利亚做了放弃西班牙王位的承诺,贝内代蒂心满意足,未再进一步纠缠下去;不过,巴黎方面,尤其是拿破仑三世本人,未得国王陛下‘普鲁士永远不再要求这种已经放弃了的候选人资格’之保证,只怕心犹不甘——毕竟,这是他的‘面谕’嘛!”
“不错!”关卓凡说道,“这个问题上,法国人只怕还要生事。”
微微一顿,“除此之外,依我之见,法国人还会有更多、更过分的需索——普鲁士在西班牙王位继承上屈志于其压力,法国人必然大受鼓舞,胃口一定会撑的更大,国王陛下即便做出了满足拿破仑三世‘面谕’的保证,怕是也不能餍其所欲啊!”
李福思浓眉一挑,“辅政王殿下的意思是——”
“‘七周战争’刚刚打完,”关卓凡说道,“普、奥两国刚刚签署了《布拉格条约》,巴黎方面,就有人声称,普奥之争,法国的保持中立,是普鲁士能够取胜的最重要原因,普鲁士很应该对法国感恩戴德,很应该对法国有所报答——这些言论,政府里、国会里,都不乏市场,对此,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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