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鸣钟的指针倒拨十二个小时,让时间回流到昨天晚上八点钟。
法国驻华公使馆。
博罗内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困兽,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徘徊,鼻子时急时缓的喷着粗气,嘴里则不断的有一声没一声的低声咒骂着。
打从外务部回到公使馆,已经十多个小时了,署理公使阁下一直就是这样一个状态,而原因,并不仅仅是在和钱尚书的互怼中落了下风,什么便宜也没有捞着。
克一秘自然晓得还有何原因在,不过,亦无从开释——事实上,克一秘的焦虑,并不在博公使之下,只不过限于身份,不能像领导那样形诸辞色就是了。
自鸣钟“当当当”的打了八下,克莱芒匆匆的进来了,“公使阁下,庄神父来了!”
“呼”的一下,博罗内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他娘的!总算来了!他这是——”
舔了舔嘴唇,将后面的“生孩子去了吗?”咽了回去。
庄汤尼进来了,博罗内一眼看过去,不由愕然:
来者面色灰败,像涂了一层薄薄的锅灰;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神光涣散;浓密的须发,乱如飞蓬,再加上高大的身躯微微的佝偻着,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几二十岁似的。
博罗内心中嘀咕,可是,还是忍不住埋怨道:“中国人的问询不是下午三点钟之前就结束了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才过来?”
庄汤尼声音喑哑,“我太疲倦了,实在是支撑不住,想先休息一会儿……可是,也睡不着……总是略有一点儿睡意,就被噩梦惊醒了……”
博罗内和克莱芒对视一眼。
“还有,”庄汤尼继续喃喃的说着,“我觉得,晚上过来,不引人注目,安全一些……”
博罗内心中冷笑:发生了这样的案子,你还想着“不引人注目”?做梦吧!
再者说了,法兰西负“护教”之责,而你是“南堂”司铎,案发之后,第一时间赴法兰西驻华公使馆商量进止,是极自然的事情,拖到晚上才过来,被人家看见了,才觉得奇怪呢!
不过,暂时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到底怎么回事?”博罗内用急切的语气问道,“阿历桑德罗神父……唉!怎么会有阿历桑德罗神父?!”
“我怎么晓得怎么回事?”庄汤尼带着哭声说道,“我……我们简直在和一班魔鬼打交道!”
原计划中,被牺牲者,只有文通译和王杂役,没有阿历桑德罗神父。
计划是桂俊提出来的——
里应外合,制造“教案”,给中国政府施加压力,助法兰西“一臂之力”。
听到“挑一座教堂,放一把火,杀几个人”,庄汤尼大吓一跳,本能的摇头摆手,但桂俊接下来的话,很有说服力:
“神父,您想一想——‘教案’一起,中国必定成为众矢之的!泰西各国必定群起而攻之!中国力备则分,对法之战,必定败绩!签订城下之盟的时候,法国必定会替教廷要求更好的传教条件——神父,这可是功在千秋的事情啊!
顿一顿,“到时候,神父,您可就替教廷立下了足以‘封圣’的大功了呀!”
“封……圣?”
庄汤尼心中,不由大大一跳。
“是啊!封圣!”桂俊以极肯定的语气说道,“天主的事业,将由此而在中国得到一个大发展!这将是一个转折点——一个伟大的、划时代的转折点!您不‘封圣’,谁‘封圣’啊?”
封圣?庄汤尼的脑子,有些晕乎乎了。
“还有,神父,您也不必担心教堂的损失!”桂俊的语气,既十分肯定,也十分热切,“一切损失,中国政府都要负责赔偿!而且,一定不止于‘照价赔偿’——法兰西打赢了这一仗,还不是要中国政府赔多少,中国政府就得赔多少吗?到时候,较之旧‘南堂’,新‘南堂’一定更加宏伟、更加气派!更加能够体现天主的威仪!”
顿一顿,语气变得从容而悲悯,“至于牺牲的人士——他们为传教大业献身,那也是很光荣、很崇高的事情呀!嗯,我相信,他们必定会得到天主的特别的祝福的!”
呃——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不过——
“‘南堂’?”
“呃……是啊!”桂俊说道,“‘南堂’是中国最重要的天主堂,‘教案’发生在‘南堂’,影响力最大,中国政府的压力最大!”
顿一顿,“还有,除了‘南堂’,别的教堂,咱们也不好‘里应外合’啊!不能‘里应外合’,也就不好控制事态,进退自如了!”
这倒……也是。
想来想去,庄汤尼觉得,“教案”可以造一个,可是,“放一把火”,就敬谢不敏了。
水火无情,真的烧了起来,哪个也不敢保证,会烧到一个什么份儿上?“控制事态,进退自如”什么的,其实是谈不上的;特别是,这个季节北京的风大,火乘风势,弄得不好,连自己这个司铎也饶了进去,一并为传教大业“献身”了,就不是很妙啦。
桂俊说:不放火也行,不过,既如此,牺牲的人士中,就一定要有泰西人了,不然,这个“教案”的影响力就不够了。
庄汤尼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滞了一滞,斩钉截铁的:
“这不成!要杀,只能杀中国人!”
“神父,你听我说,”桂俊耐心的说道,“中国有一句俗语,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是说,呃,发展传教大业呢……呃,是需要支付必要的成本的;再者说了,两军对垒,杀敌一千,还自损八百呢……”
反复譬解,唇焦舌敝,但庄汤尼来来去去,总是那句话:
“这不成!要杀,只能杀中国人!”
最后,桂俊说:这样吧,此事暂时不急着定案,待见过了博公使,再从长计议吧!
庄汤尼微愕:“你要见博公使?”
“是啊!”桂俊说道,“此何等样事?不见过博公使,如何可以定案?别的不说,不见过博公使,我那边儿,艾翁也不能放下心来啊!”
顿一顿,“造这件‘教案’,本就是为助法兰西‘一臂之力’的——教廷其实还不算正主儿!没有理由定案之前不跟正主儿打个照面儿吧?”
这……也是。
庄汤尼:“见博公使……‘艾翁’出面吗?”
“艾翁如何可以出面?”桂俊摇了摇头,“一切还是由我来做代表。”
“那……该怎么见呢?”
基本上,除了教堂,博罗内哪儿也不能去,不然就算违反和中国政府达成的默契了;而桂俊也不可以到法国驻华公使馆去——目下,公使馆必然在中国政府严密监视之下,桂俊到公使馆去,若被人盯上了,引起怀疑,麻烦就大了。
桂俊是教徒,到“南堂”做礼拜是理所当然的;博罗内除了做礼拜,还要“管理”教务,到“南堂”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最后决定,这个面,就在“南堂”见。
“南堂”分东、西两个跨院,教堂在东跨院,西跨院为神职人员宿舍,庄司铎、阿副司铎,都住在这儿,两个跨院彼此区隔,东跨院热闹,西跨院清静,平素亦无外人出入,见面的地点,就选在西跨院一间极不起眼的耳房里。
时间上也精心安排:桂俊较博罗内早一个小时到达“南堂”,谈完之后,立即离开;一个小时之后,博罗内再离开“南堂”,这样,即便有人看见了桂俊和博罗内进、出西跨院,也很难将这两个身份迥异的人物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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