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想:恽世临抱怨我什么呢?
关卓凡微笑说道:“恽次山说,他本来是要给你饯行的,席面备好了,帖也下了,陪客也请了,不想你回信恳辞,语气虽然委婉,却是斩钉截铁,然后匆匆放船,好像怕他追上来罗唣似的。”
原来如此,彭玉麟不由一笑。
恽世临明面上似乎在“抱怨”,实在是暗捧彭玉麟来着。
“送行、饯别那一套酬酢,”彭玉麟说,“我是最应付不来的。在寒舍的时候,已经一再请恽次山不必费心,不想他还是隆重其事,我只好落荒而逃了。”
关卓凡哈哈大笑。
他和彭玉麟都没有想到的是,恽世临这个老滑头,帖是下了,但根本没备什么席面,也没请什么陪客,因为他晓得,彭玉麟一定“恳辞”,绝对不会赴席的,根本用不着多费这一番手脚。
谈笑过了,话入正题。
“雪翁,”关卓凡说,“这一上,风光如何啊?”
彭玉麟晓得,关卓凡问的“风光”,不是山水之胜。
“朽败至!”彭玉麟的脸色沉了下来,“连……绿营都不如了!真正叫人痛心疾首!”
这说的,是长江水师。
洪杨覆灭之后,彭玉麟即归隐林下,而湖南的绿营至今尚未改编。就是说,他还没有见识过改编后的绿营是什么样。改编前的绿营是副什么德行,就不必说了,人人都晓得的。“连绿营都不如”,可以想见,长江水师已经败坏到什么程了。
“别的不说,先说住宿——”彭玉麟峻声说道,“曾湘乡和我拟定请旨施行的长江水师规制,黑纸白字,‘都司、守备各官以至兵丁,以船为家。不得陆居’!现在,莫说都司、守备这些当官的了,连‘桨勇’都搬到岸上住了!”
“这也罢了——最不可恕者,居然连上操都移到了岸上!我在湖口镇见识过一次长江水师的操练——竟然是练拉弓射箭!射扎成草人的靶垛!”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如今水战,用的都是洋枪洋炮,他们还玩儿拉弓射箭的这一套,真是今夕何夕?以为还是‘草船借箭’的年月吗?”
长江水师提督下辖五镇总兵,分别为岳州、汉阳、湖口、瓜州、狼山。彭玉麟口中的“湖口镇”,指的是湖口镇总兵的辖区,并非一个叫做“湖口”的镇。当然,湖口镇总兵的“镇标”就设在江西湖口,只是,这个“湖口”,是一个县,不是一个镇。
“真正是荒唐!”彭玉麟难掩激愤之情,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轻轻一敲,“这还能叫‘水师”吗?”
随即醒起。上官面前,这个动作可是大大不妥!彭玉麟微觉惶惑,欠身说道:“玉麟失仪,王爷恕罪。“
“书生笑率战船来,江上旌旗耀日开;十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关卓凡曼声吟咏之后,顿了一顿,说道:“雪翁真性情,真汉!触景生情,真情流露。何罪之有?”
彭玉麟双目灼灼。
这首诗,是他的得意之作,讲的,是他的得意之战。
这一战。就发生在湖口及附近地区。
咸丰九年,胡林翼督湘军水陆诸部,围九江,攻湖口。彭玉麟的水军是进攻湖口的主力,他兵分,先克湖口。接着,进窥彭泽。
彭泽临江一带的地形、地名都很有意思。
东岸名彭浪矶,江心有座山,叫做小孤山。民间以“彭浪”做“彭郎”,“小孤”做“小姑”,附会出一段香艳凄婉的传说。宋朝陆游《过小孤山大孤山》一诗中,有“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
湘军在大江之东,平军在大江之西,湘军由东岸的“彭郎矶”向西打,主帅恰好也是一位“彭郎”。
小孤山扼控江心,平军在岛上列炮,正对湘军战船,一炮轰来,大江之上,避无可避。彭玉麟下令:“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则避,不可避则听之。”
他自己率先“植立船头”,声称:“今日,我死日也。义不令将士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也!”
主帅身先士卒,哪里还有怕死的兵?“有俯侧避炮者,皆目笑之,以为大耻。”
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终于压倒了平军,湘军一股作气,攻占了小孤山。
这就是“”。
每读史至此,关卓凡都不禁要击节赞叹。
论“出身”,彭玉麟不过是一个“附生”的底。附读书或初入的“生员”,谓之“附生”,就是说,在“生员”——秀才里边,“附生”几乎是最低的一个等级。
就这样的一个出身,却最终与、左宗棠,并称“大清杰”;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称“中兴四大名臣”。
实非幸致啊!
关卓凡正在感叹,彭玉麟开口了:“王爷说我‘触景生情’,确实不错。想当年,这是何等样一支虎狼之师?脑袋掉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不打仗了,不过一、两年光景,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不堪至此!”
顿了一顿,提高了声调:“平洪杨的时候,他们用的就是洋枪火炮!他们难道不晓得弓箭再也不中用了?不过是船居耐不得辛苦,拉弓射箭呢,必得在陆地上安设靶,这样,就有了弃舟登陆的由头了!”
说到这儿,彭玉麟已是微微涨红了脸。
关卓凡心中暗道:此人真正叫“公忠体国”!
“雪翁一针见血!”他点了点头,“有一种人,从军打仗,原是为了‘富贵’二字,仗打完了,自然是要享受一番的,再叫他们去吃打仗时候吃的那些苦,可是难了!”
“王爷说的是。”彭玉麟说道,“此辈不是读书人,原不能拿‘义利之辨’去局限他们。可是,富贵若求之于功名,可;若求之于不端、不轨、不法,不可!”
“怎么?”关卓凡明知故问,“有扰民的情事?”
“王爷明鉴,天底下,哪里有纪律废弛而不扰民的军队?”
顿了一顿,彭玉麟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愈加冷峭:“我沿途所见、所闻,又何止是‘扰民’二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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