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大伴事忙,先去吧!”温言抚慰一番,朱翊钧将冯保打发了出去,随即边往东暖阁走边叫陈默:“随朕过来!”
陈默偷着给经过身旁的冯保递了个眼色,见其微微额首,这才趋步赶上朱翊钧。
“冯保变了!”进了暖阁,朱翊钧一坐到炕上,就冒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陈默耳旁如同响起了一道炸雷:“怎么变了?内臣不明白万岁爷的意思。”
“打从张太师故去之后,最近半年,冯保的行为耐人寻味。”朱翊钧若有所思,说话的语气不是那么肯定。
陈默略微安心,问道:“怎么个耐人寻味,内臣怎么没发现呢?”
朱翊钧突然一乐,噗嗤一声,扫了陈默一眼说道:“你发现?你这才不当小火者几天,能发现个屁?”说着一顿,面色突然严肃起来,沉吟着说道:“冯保这人其实骨子里十分骄傲,因为先皇以及两宫太后的信任,有点目空一切,平日里对朕也未见得有多么尊重,这些日子却突然对潞王十分的好了起来,你说说,他葫芦里卖的这是什么药?”
“还能是什么药?屠龙换帝之药呗!”陈默在心里如此说道,嘴上却道:“内臣愚钝,猜不出,不过……”他平日里在朱翊钧面前表现的十分出色,若是一味装傻,有点说不过去,是以话锋一转,说道:“最近不少言官弹劾内阁张申两位辅臣,咱琢磨着应该是老祖宗所为。”
“为何?”朱翊钧诧异看着陈默。
“如果内臣没有记错,当初张太师临终前曾经推荐潘大宗伯入阁来着吧?好像万岁爷您也是同意的,结果却被内阁驳回……张冯一体,潘晟又曾经是冯保的老师,此事对他一定打击很大,自然对两位辅臣怀恨在心。另外,张太师故去,张冯一系人心动荡,也需要一次强而有力的反击来安定人心。所以……”
说到这里陈默停住,偷瞧了朱翊钧一眼,见其神色十分怪异,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便既住口,不敢再往下说。
“你今年到底多大了?”朱翊钧直勾勾的望着陈默,良久,突然问道。
陈默一愣神:“万岁爷,奴才十七啊,您这是……?”吃错药啦?
“真的十七?”朱翊钧问道,却并未等待陈默回答,摇了摇脑袋,上下打量陈默,等看的陈默都感觉不自在起来时,方才悠然一叹:“上天待朕不薄啊……说的好,继续说,你还琢磨出了什么?”
“万岁爷不生气?”陈默并未继续,反而试探着问道。
朱翊钧一怔,“呸”的一声:“你小子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多,你放心,朕不做汉高祖,要做,也做唐太宗。”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陈默再次感叹,虽然不敢十分肯定朱翊钧一定能成为唐太宗,不过,适才提起来的心倒是暂时落了地。
“既然万岁爷说到这儿了,那奴才斗胆说一句?”
“但言无妨!”暖阁内连个伺候的都人都没有,就朱翊钧跟陈默两人,偏偏陈默却将自称改成了“奴才”,不禁让朱翊钧好奇心大起,暗暗猜测,不知“这臭小子能说出什么惊天之言?”他已经摸清陈默说话的规律了,一但自称“奴才”,定是怕自己责罚,提前摆好姿态。这样的小聪明,非但不让他生气,反而觉得十分有意思。
“万岁爷熟读经史,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一定不陌生?”为了改变历史,陈默也是豁了(liao)出去:“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取柴氏而代之。登基之后,太祖面临着两个重要的问题。首先,如何重建中央集权的统治,使唐末以来长期存在的藩镇跋扈局面不再继续出现。其次,如何使赵宋王朝一统万年,不再成为五代之后的第六个短命王朝。建隆元年,太祖平定李筠(五代时后周大将)和李重进(后周太祖的外甥,淮南节度使)叛乱之后,召见赵普问计:‘为何唐末以来数十年间帝王换了八姓十二君,战无休止?朕欲息天下兵戈,国祚绵长,卿有何策?’赵普回答,说这个问题的症结在于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想要改变,无奇巧可施,唯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天下自然安定……”
这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缘由,朱翊钧十三岁的时候便已十分熟稔,只是此刻听刚刚十七岁,几天前还是小火者的陈默娓娓道来,居然又是一番滋味,是以并不出言打断。
“兰溪先生(范浚,北宋兰溪人)评价唐末乱局曾说:‘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这些话揭示了五代以来,在政治局面变换当中,兵权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所以,听了赵普的建议之后,太祖首先想到的就是藩镇兵权。建隆二年,太祖设宴,请石守信,王审琦(此二人当时都是禁军统帅,手握兵权,是赵匡胤的老朋友)等人赴宴。酒过三巡,太祖举杯与众将同饮,干杯之后,先感谢众将助其登基,又言及皇帝不好做,不如当个节度使自在,说自从登基之后,没睡过一天安稳觉。众将忙问其故,太祖坦言,帝位只有一个,天下谁都眼红。众将慌神,跪地表明心迹:陛下何出此言?现天下已定,谁敢对陛下三心二意?太祖摇头说道:你每朕自然信的过,然而若有朝一日,你每的部将贪图富贵,将黄袍披在你每的身上,又当如何?”
说到这里,陈默突然望向朱翊钧,不再往下说。
“看朕作甚?怎么不往下……”朱翊钧倏地住口,陷入了沉思。
陈默见朱翊钧好像已经领会了自己不厌其烦将这耳熟能详的故事细述一遍的意图,心里暗喜没有白费口水,不再多言,静静等待。
良久,朱翊钧抬起了头,视线灼灼,望着陈默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其实大伴也是不得已?亦或是,朕太急切了?”
他的语气有些迟疑,因为他有点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陈默能有如此深远的见地。莫名的,在他内心的深处,突然有些烦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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