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芝容笑了笑,旋即敛了神情,继续道:“七月二十九,距断粮十一天,黎将官可曾记得,那天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见识过顾芝容的厉害,黎公子不敢再随意应付,他忙又把手中的账册打开,一页一页认真的翻了起来。然后,他的眼睛猛然睁大,兴奋道:“有,有,这一天真的有事情发生……”
他说得极为大声,而且脸上神情像发现一座矿山般高兴。桐大将军不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为内需官,对于自己所管辖的事务一点也不清楚,需要别人提醒这才翻查出来,还好意思在这里大声炫耀。
黎玉丝毫没有顾及到自己那桐大将军舅舅恼怒的目光,用手指指住账册上的备注栏,高兴地大声说道:“这上面有记载,七月二十九,前往集市购得猪肉八千斤,菜蔬三万斤,木炭十八万……”
顾芝容截住他的话:“如何分配?”
黎玉愕了一下,猛然涨红了脸,瞪着顾芝容道:“这是我们桐家军内部事务,顾姑娘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被桐大将军用眼睛一瞪,只好道:“当然分配到下面去了,人人有份……”
顾芝容穷追不舍:“真的人人有份吗?包括基层的军士?”
黎玉额头上渗出了汗。他当然知道这一大笔物资用到了哪里。如若不然的话,这断粮的日子,他怎么一点也没觉得日子难捱呢?
顾芝容看了因窘迫而满头大汗的黎公子,轻笑一声:“如果黎将军记不起来的话,那让我替你说如何?”
“让他自己说!”桐大将军几乎咆哮出声。
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大将军舅舅发这么大的火,黎玉的腿都软了,惊恐地看了桐大将军一眼,声音都不由自主抖了起来:“按,按往年惯例,以军阶的高低,排列所占成数。然后以,以取暖之资的名义,将所购军需分,分配给各个将领府第上……”
“取暖之资?”顾芝容冷笑。一想到方才替之诊治的那些官兵们,如此严冬居然只能是残衣破袄,在朝廷的苛扣之下,作为内需官无视底层军士们的疾苦,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压榨那些辛劳值守的边关军士们。一想到这,她就觉得心头一股怒火升腾而起。
“原来桐大将军治下,军纪竟然如此涣散!对下属的冷漠,闻所未闻!底下的军士们食不裹腹,冬衣无法避寒,而上层将官们呢,则厚缎重锦,大肆领取取暖之资,宴请宾客,围坐火炉。桐大将军这样的治军,真让人大开眼界啊。”
顾芝容狠厉地说道,言语之间再不留地。
“遥想桐大将军当年,那是何等的威名远扬,作战勇猛无敌,将军们上下齐心,将官们身先士卒,与军士们同甘共苦,深受广大军士爱戴,广受群众拥护。桐大将军被冠以常胜将军的称号,而桐家军也因使敌军闻风丧胆而被赞誉为常胜之师。而如今呢,看看自己的军队如今的样子,还有周边百姓的生活困境。桐大将军你扪心自问一下,还能否担待得起这个称号,而桐家军又能否担待得起这个赞誉呢?还有,桐大将军当年的豪情,桐家军坚决捍卫国土的铁钢意志又到了哪里去了呢?”
顾芝容的话语字字如利刃般飞向桐大将军,后者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想要反驳。但是张了张口,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黎玉早已惊呆。他看看自己的大将军舅舅,既然大将军都无力反驳,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闪到桐大将军后面去了。
少主似乎没有想到顾芝容突然就向桐大将军发难,微微一愣之后,看了看窘迫不已的桐大将军,再看看无端端愤怒起来的顾芝容,却也不言语,身形不动,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正在交锋的两位。
顾芝容发了一通怒火之后,这才觉得压抑在心中的那股愤懑消散了一些。转头看到一脸尴尬的桐大将军,她忽然觉得有些后悔。
其实这近十年来桐家军的涣散,也不能说全是桐大将军的责任。陈斌献美,之后受到皇上恩宠,导致桐大将军日益被排斥,这对于曾经大沐皇恩,曾被皇上大大倚重的桐大将军来说,不能说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在这样的打击之下,自我放逐,自甘堕落,放任军队内贪腐,得过且过,放任底下的部将欺压百姓,从情理说来尚是情有可原,但是从法理来说,却是天地难容。
一个病弱之师,一个不受百姓尊敬爱戴之师,如何能够制敌千里,如何能够御敌于关外呢?如果老百姓倚重这样的腐朽之师保国卫国,那倒不如自己拿起锄头镰刀与进犯者对着干那还爽快些。
顾芝容缓了缓语气,道:“桐大将军,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所以桐家军会变成今天这般军纪涣散,也是情有可原……”
她的话未说完,就被少主打断:“没有什么情有可原,军队自有军队的规矩,没有那么多这样那样的搪塞之辞,没有那么多可以顺手掂来的籍口!”
众人似乎没有想到此时出声的少主,语气更是严厉,皆不由一愣。
少主依旧是平常惯用的来平平淡淡的语气,但言语之中却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慑力,令人不敢不提起精神应对。
周边的将士们,平日畏惧的不过是桐大将军一人,如今见此人声气咄咄逼人,一时之间摸不清他的来历。又见一向自负的桐大将军在他的面前,居然面红耳赤愧疚地垂下头来,脸上的神情又惊又怕,那么这一干将士们哪敢出声,皆垂头听训。
这在顾芝容看来,气氛不免有些诡异。
一片沉寂之中,唯有少主的声音在继续:“老百姓要的不是军纪涣散的军队,而是外可上战场,坚硬如盘石,御敌国门之外的强军,内可安邦,安抚百姓,救人与水火之中的百姓之师。老百姓不会因为你备受皇上恩宠而对你们桐家军多一分敬畏,更不会因为你们的自我放逐而对你们表示哪怕是一点点同情,外邦的铁蹄更不会因为你们的失意而退却,你们身在边关,可想过身上背负的职责与重担?可想过边关百姓的殷殷期盼的目光?可曾想过万一被外邦铁蹄攻破边防大门,泱泱百姓流离失所又是谁之过?是否要真的到了那个生死存亡的那一刻,你们才会想起自己身上的铠甲,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一番话淡淡说出,竟似千万斤重的巨石,重重地压在了在场的每个将官心上。 在场的众将官们也不是毫无战场豪情之人,听到这番诛心的话,皆羞愧地低下了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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