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向赛台下看了一眼,惊讶地对回味说:
“那个好像是你爹啊。”
回味哼了一声,不回答。
长生在观察过评审们的表情之后忽然走过来,依照以往比赛时的习惯,将一小坛鲜亮油润的红烧肉放在苏妙面前。
苏妙在那只小坛子上看了一眼,顿了顿,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十分的香浓美味,那润糯的口感,饱满的肉汁,醇厚的油脂,以及十足浓郁的酱香,无一处不让人陶醉,无一处不让人回味,酥香软烂,齿颊生香,好吃到让人恨不得将舌头一并吞掉。
苏妙只吃了一块,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拭了一下嘴唇,笑了笑。
这笑容和上两场在品尝过长生的菜肴之后笑起来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笑得淡定,笑得安稳,笑得甚至有些惋惜。
长生眼皮子一跳,开口,笑眯眯地问:
“怎么,苏姑娘对我做的红烧肉不满意吗?”
“也不是,很好吃。”苏妙含笑回答,将一只彩釉瓷盘放在他面前,从砂锅里取了一块红烧肉,只取了一块肉,夹在瓷盘里。
先前的两场赛,一直都是长生主动邀请苏妙品尝,苏妙从未邀请过他,因此这一次显得有些突兀。
长生望着她姿态平和的动作,沉吟片刻,噙着笑,拿起放在面前的乌木银筷,夹起瓷盘上的红烧肉,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
一抹含着浓烈酱香的绵柔甘甜弥漫在口腔中,在悄无声息间迅速抓住人的心。柔软,连唇齿亦陷落在那醉人的柔软之中。滚热的油脂在齿间缓缓溢出。香浓的滋味让人酥软到骨子里。浓厚的油脂和丰沛的肉汁混合在一起,悠然地流淌在舌尖之上,那一刻,仿佛连舌尖亦要融化了。
这浓香并不寻常,很浓,但却浓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惊艳、和美。却不过头;很香。但却香得鲜美清润,让人觉得美妙、沉醉,永不腻烦。
红烧肉本身是一道很容易腻心的纯肉类菜肴。又因为属于甜咸口,对味觉的冲击比较重,所以在才吃一口两口时瞬间产生出的惊叹和惊艳是很难一直持续下去的。即使再肥而不腻,油脂和肉汁始终还是存在的。别说是不喜欢食肉的人,就算是最喜欢吃肉的人在吃这道菜时也很容易因为浓重的味道和厚重的油脂到最后觉得味觉麻痹。甚至是因为吃多了觉得太腻,到最后变成反胃恶心,生生地糟蹋了这样一道好菜。
然而她烹制的菜肴,滋味是彻头彻尾的清润鲜灵。非常干净,非常透澈的感觉。从五花肉块落入舌尖的那一刻算起,一直到吞下去落入胃袋之后。不仅不会觉得腻人,反而无论是唇舌还是感官甚至是脾胃。无一不为这香美浓醇的滋味所陶醉。这香醇的味道让身体当中的每一处都觉得舒坦顺遂,即使这是一道味道偏重的菜肴,当出自她手中时,亦带着属于她的个人色彩,那便是无论这道菜自身是怎么样的,她都会让品尝者在品尝每一口时,畅快地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愉悦和舒坦。一口接着一口,即使感官的记忆里已经非常熟悉这样的味道,却不会厌烦,反而会一点一点,更加青睐,更加沉醉,更加喜爱,直到最后,深深地热爱上,这便是她手艺当中潜在着的、不易被察觉的、在发现之时极度让人震撼的、完全属于她个人的……魔力!
“我反对在烧肉的过程中加入上汤,这是画蛇添足。”苏妙看着长生,淡淡地说,“先不说以上汤代替清水这一个步骤究竟是给红烧肉这道菜提鲜,还是将这道菜完全毁掉,如果连“用清水将食材最令人惊艳的魅力烹煮出来”的自信都没有,作为烹饪者,总觉得有点可悲呢。”
长生没有说话。
两个人同时烹制了同一道菜肴,这道菜肴无论是色香味还是意形养都很相似,相似到可以以假乱真以为这两道菜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的地步。可终究是有差别的,尽管这差别是细微的,然而一旦这细微的差别被发现,那将会是天壤之别,这样的天壤之别是无论怎样去弥补都弥补不上的。
“我对你的风格不予置评是因为我觉得虽然你的风格很奇怪,但那终究是属于你一个人的风格,这并不一定是件坏事。不过,我突然发现,莫非你这种风格的形成其实是因为你对自己的手艺没有自信,拼命地想找寻可以供你临摹的模板,这才是你形成了现在这种风格的原因?”苏妙看着他,淡声道,“如果真是那样,我觉得你还是就此隐退比较好,无论怎样都对自己的手艺提不起自信的人,不管基本功再扎实,不管模仿的再惟妙惟肖,终究有一道障碍卡在心里,不能突破,早晚有一天,你的所有天分和能力都会被你心里那道无形的束缚给杀掉。”
长生唇角的笑容很淡,他看着苏妙,过了一会儿,笑问:
“苏姑娘,你这算是自以为是,还是傲慢自大?”
“建议而已。”苏妙含着笑,回答。
长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张脸很罕见地绷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浅淡一笑,转身,走回自己的赛域,目不斜视地站好,唇角微扬。
“大哥没事吧?”袁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小声问夏翁道。
“闭嘴!”夏翁瞅了长生一眼,压低了声音训斥。
贵宾座上。
一直沉默观赛的佟染在这一刻忽然站起来,离席。
“四少。”就连佟飞对佟染的举动亦很惊讶,下意识唤了声。
佟染一言不发地离开,佟飞见状,连忙紧随其后跟上他。
坐在前排的苏婵扭着脖子看了他们一会儿,顿了顿,不悦地道了句:
“神神叨叨的!”继续吃棋子饼。
礼仪官一敲铜锣。请众位评审打分!
第一道红烧肉:五分、四分、五分、五分……
轮到最后一桌评审评分时,一只五分牌两只四分牌全部举起,梁锦忽然举起来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五分牌,笑眯眯地参与进来。
礼仪官眉角一抽:“瑞王爷,你不是评审会成员,你的评分是无效的。”
“本王知道啊。”梁锦转动着手里的五分牌,完全不在意地说。
礼仪官的眉角抽得更厉害。
第二道红烧肉开始被打分:五分、四分、三分、五分……
轮到最后一桌评审评分时。梁锦再次举起来一只五分牌。笑眯眯地继续掺和。
回甘瞅了他一眼,无语地道:“两个五分,老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法子啊。我觉得两道菜都好吃,实在难以取舍,只好都给满分喽。倒是你,居然只给你弟弟打四分。你这个样子会遭到味味的怨恨的。”梁锦一本正经地说。
“公平公正是厨王大赛的宗旨,老爹你若是偏心我就去告诉娘。”
“……”梁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起一脚,将回甘的凳子踹翻,回甘即使再迅敏也没有梁锦快,啪叽坐了个大屁墩儿。火冒三丈,又听梁锦趾高气昂地骂了句,“混账小子。你到底是被谁养大的!”
回甘的眉角狠狠地抽了抽。
赛台上,苏妙差点笑喷出来。对回味说:“你爹和你二哥还挺热闹的!”
回味的脸已经绿成了黄瓜。
四进二赛第一组选手在经过三轮比赛之后,总结果在今日成为定局。在连续两场平局赛过后,第三场也是最终场的比赛上,总分七十二分比七十分,苏妙以两分之差险胜佟长生。本次比赛没有复活赛和季军的决赛,这也就意味着佟长生在四进二比赛中遭遇淘汰,止步决赛,没有任何转圜的可能。
这样的结果无论是对哪个选手来说都是遗憾,越往上这种遗憾越大,只差一步便可以晋级决赛,任何从业者对这样的比赛结果都不会甘心,然而长生依旧微笑着,笑得很平静,很自然。
“是我输了。”他对苏妙笑着说,顿了顿,真挚地道,“能比上这一场,已经足够了。”
“承让了。”苏妙淡淡地回答。
“下一场就是你和阿染了。”长生笑道。
“是啊。”苏妙点了点头,佟染和古方圆的比赛,古方圆在第二场中段就弃权了,据说是因为受不了佟染的作品带给他的压力,菜做到一半时就因为维护不住逐渐被击溃的自信心愤然离场。
“阿染的手艺比我高出许多倍。”长生笑着说,即使并非本意,这样的话也已经算是给对方施加压力了。
“地区赛的决赛,不是高水准,哪会有看头。”苏妙避重就轻地笑答。
长生笑眯眯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淡淡地说了一句:“总之,多谢指教,希望下次能有机会共同合作。”说罢,人已经离开了。
苏妙秀眉一扬,顿了顿,嫣然一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回味忽然出现在她背后,离得极近,冷着一张脸问。
“啊?”苏妙被他黑漆漆的表情吓了一跳。
“你对他特别的亲切。”回味阴恻恻地说。
“我对谁都很亲切。”苏妙回答,顿了顿,笑道,“就能力上来说,我很欣赏他,能够将原作品甚至是原作者的意境都仿制得惟妙惟肖,这并不是投机取巧或者哗众取宠,这是需要拥有甚至是比原作者还要扎实的功力的,他只是缺乏创造力和自信力,一旦突破心理上的障碍,也许他比我厉害。”
回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低地问了句:“那么我呢?”
“咦?”苏妙愣了愣。
“没什么。”回味淡淡地说完,径自下台去。
一身大红色不管在哪里都十分耀眼的梁锦欢欢喜喜地迎上来,双手捏了捏回味的肩,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地说:
“味味,你有没有想爹?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瞧瞧,都瘦了!爹和你娘一直都担心你出门在外不习惯,特别是你娘,因为太担心你了,吃不好睡不好,每一天都不安稳!”
“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娘。”回味冷飕飕地说,拂去他那双捏个没完的手。
“阿味,你太没规矩了。”梁敏沉着一张脸,冷声训斥。
回味冷着一双眼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梁锦并没有去看梁敏,只是望着回味,依旧笑眯眯的,然而仔细看却能看出他此时的笑容比先前淡了一些,仿佛在忍耐不自在似的。
“真的是回哥儿的爹啊,好年轻!”苏娴被苏妙挽着手,远远地围观,窃窃私语,“那天远远看时没看清所以不觉得什么,今天这么近看,确实比文王殿下英俊,要不是有夫人孩子,这长相倒是我的喜好。”
即使她声音再小,梁敞等练武之人的耳朵是何等敏锐,自然听见了,梁敞的脸刷地黑了,前一天才说过他最英俊,这女人果然是个骗子!
梁锦被称赞年轻,一脸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
“不过看起来有点轻浮,不太可靠,耍一耍倒是没什么,若是谈婚论嫁,阿妙,选男人一定要先看他爹的脾性,你别不相信,公爹性子不好,以后连儿媳妇都会跟着吃苦头。”苏娴对着苏妙小声告诫道。
这么小的声音还是被人听到了,梁锦的脸刷地黑了:
“那丫头是谁啊?”他没好气地问回味。
“大姐。”回味惜字如金地回答了两个字。
梁锦气哼哼的,昂起下巴,摆出派头来,高声道:
“苏妙啊,看见本王都不知道过来打声招呼吗?”
正在吃棋子饼的苏婵眉角抽抽地咕哝了句:“这是哪里来的恶婆婆啊?”
“小子,本王听见了,你就是苏家的四小子吧?”梁锦大喇喇地问。
“我排行第三。”苏婵淡定自若地回答,平着一张素来平坦的脸。
“第三?”梁锦皱了皱眉,狐疑地道,“我记得苏家排行第三的是个姑娘啊。”
“我是姑娘。”苏婵平声回答。
“……”梁锦的眉角狠狠一抽,用不可置信的眼光将苏婵重新打量了一番。
就在这时,苏烟腼腆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学生苏家小四,见过瑞王爷,王爷千岁。”
梁锦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上前来将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看见了那并不突出的喉结。
“味味,这家人有点古怪,你不要紧吧?”他十分担心地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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