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暗,地面上滋生出的阴影仿佛缓缓蔓延的黑潮,淹没了林间的一切,只在树冠的顶端,留下一抹尚未褪去的光亮。原本高大青翠的树木,此时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它们舒展着扭曲嶙峋的枝杈,好像张牙舞爪的幽灵,在浓重的雾气中隐住自己的身形,只剩下影影绰绰的幽深与妖异。
丛林深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起了几只栖息的飞鸟,它们鸣叫着拍打翅膀,钻进了更深沉的幽暗之中。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远远跑了过来,一边跑着,一边慌乱无比地回头张望,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着他,又或者,他希望离开某个地方,越远越好。
他的左手伤得极重,半只手掌都被齐齐地切掉了,外面简单包扎的布条已经被不停流出的鲜血染得通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那些暗红色的液体落到地上,在昏暗的光影中反射出一层乌黑的光泽,在他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贝特马逃走了,在特蕾莎与她的骑兵们突然出现的一刻,他便头也不回地逃走了,没有一丝迟疑。他当然认得这位西境公爵的独女,同时也更加清楚西境骑兵们的战斗力,这场看似天衣无缝的伏击,在他们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会以失败告终,不会有任何意外。
也许是从库吉尔镇喊出的第一声背叛,第一次逃避开始,曾经的亲卫长便彻底消失了。有时候人心就是如此,第一次为恶的挣扎与痛苦,其实并不是良知最后的颤音,而是麻木最初的阵痛。
性命是否是最珍贵的东西?这个命题似乎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但是此时的贝特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他非常清楚,就算能在特蕾莎出现之后,孤注一掷杀死索维兰又如何呢?等待着自己的只有死亡这么一个结果,难道为了疯子一样的埃什坎特,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不,绝不!贝特马心中的声音从未如此坚定。
粗重的呼吸声与剧烈的心跳声交织在贝特马的脑海里,虽然他已经累得快虚脱了,但是他知道,现在绝对不能停下来,只有离开这里,才有活命的机会,而只要活下来,就还会有无限的可能。
当贝特马想起站在埃什坎特身后的那个主人时,他的身体突然恐惧无比第一颤,慌乱的步子被地面上的树根绊住,狠狠地摔倒了地上。“亲卫长”低声咒骂了几句,随后迅速甩掉了身上沉重的甲胄,但是另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是的,自己还没有被逼到绝境,只要去找那位主人,自己就还有崛起的机会,对那位大人而言,自己绝不是无用的存在!没错,在这个时候,那位大人一定非常需要自己,一定!
打定主意后,贝特马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全身被重新注满力量般,迅速向密林深处跑去。
就在这时,一声低鸣的破空声从身后响起,贝特马心中一惊,没等他回头,一只漆黑的羽箭便钉穿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道直接将他的身体带倒在地,翻滚着卷起大片的落叶。“该死的!……”贝特马暗骂一声,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将长剑立在身前,看向了身后的方向,现在已经不是纠结箭伤的时候的了。
数十名骑兵在一位长发女士的带领下,从林中昏暗的阴影中冲了出来,那些沉淀在地表上的雾气被奔腾的马匹撞开,打着旋退向两边,冰冷的蹄铁扣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阵阵低沉的闷响,好像追命的鼓点,让贝特马的脸上瞬间褪掉了所有的血色。
特蕾莎高举起血迹未干的长剑,一双如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不远处那个狼狈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一剑掠了过去。“当”的一声响过,贝特马只能单手握住的长剑被瞬间砍飞了出去,而他本人则被再次撞到了地上。
下一刻,预想中死于铁蹄之下的场面并未发生,特蕾莎后面的骑兵极为默契地绕开了摔在地上的“亲卫长”,很快并为两列。他们在贝特马身后迅速穿插迂回,当纷乱的人影与战马重新站定时,来自西境的高明骑手们,已经组成了一个不大的圆形,将贝特马团团围在了正中。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话语,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着。不用特蕾莎开口,这些骑兵非常清楚,眼前这个叛徒完全轮不到他们动手,与此同时,贝特马瘫坐在地上的身体发出阵阵颤抖,脸上闪过了一丝彻底的绝望,他知道,等待着他的审判,就要来到了。
随着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骑兵纷纷在马背上躬身行礼,同时在来路的方向让开了一道缺口。在众人的注视下,索维兰和坦德拉等人走了进来,行动稍显不便的凯雷尼则和特蕾莎点了点头,站到了一旁。
与其他人直白的表情不同,索维兰等人的脸上写满了复杂的神色。对于托马斯和库尔来说,瘫坐在地上的人曾是他们的兄长,对于索维兰和佩斯林来说,他是他们的朋友,对于老肖恩来说,他是他的学生。而这里面最痛苦的则是坦德拉,对他来说,贝特马无异于自己孩子。
无人能够描述出坦德拉现在心里的痛苦,即便是在此时此刻,他的愤怒早已被如潮的苦涩所淹没。贝特马哭了,看着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两行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悔恨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大人……”他的嘴巴微张着,沙哑异常地挤出一个曾经最为熟悉的字眼。
“闭嘴!站起来!……”坦德拉大声打断了他,他的眼圈一片血红,干裂的嘴唇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面对自己犯下的罪恶,与必须承受的审判!”他的声音仿佛在嘶吼,像是对一个犯下滔天大罪,却仍然是自己的孩子的嘶吼。
“不!我想要活命有什么错!难道这也有错么?!……”泪水、鼻涕,满布在贝特马的脸上,“我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一切……我不想自己的生命绑在别人的战车上,越跑越远,越来越快,最后粉身碎骨啊!……”他用力捶打着地面,“呜呜呜……难道这也有错么?!有错吗?!”
坦德拉艰难地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溢出了他的眼角,索维兰拎着长剑走了上去,他的脚步从未如此沉重。“你没错,贝特马……”他轻轻摇了摇头,“但是没人逼你选择站在哪边……也没人逼你选择是否出卖我们……没有人限制你的选择,所有结果,都是你自己选出来的,不是么……”
贝特马看着索维兰手中的长剑,表情惊恐地疯狂摇着头。“不……殿下!我不想死,放过我,殿下……”他大声哀求道,“放过我……对主神起誓,我会离开奥勒姆,永远离开……放过我……”
索维兰艰难地摇了摇头。“当可怜的米尔扎战死在库吉尔镇时,今天的结局便早已注定……”他说,“你早已让我别无选择……”
“不,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该是这样!……”贝特马仿佛发疯了一般不停重复着嘴中的话语,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噬人的狰狞,“怪你!都怪你这个早该死掉的王储!不然事情绝不会变成今天这样!绝不会!”说着,贝特马从地上冲了起来,右手从靴子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扑向了索维兰。
众人猛地一惊,索维兰稍稍后退,躲过了贝特马的攻击,手中的长剑忽然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弧,在贝特马的喉咙上一闪而逝。短短的一瞬之后,索维兰有些疲惫地向后倒退了两步,而贝特马却还站在那里。
“呲……”就像无声的空气中突然响起的哨音,一道血箭从贝特马的脖颈间喷了出来,贝特马死死捂住了伤口,可是乌色的血浆还是从指缝间涌出,染红了他的前襟。“不……不……不……”他嘴巴不停开阖着声音破碎不堪,失去力量的身体跪到了地上,“不……我的……我的命运……不该……不该……如此……”说着,慢慢倒了下去,望向众人的眼中写满了痛苦与不甘。
托马斯和库尔微微低下了头,老肖恩默默站到了坦德拉的身旁,而索维兰,他已经累极了,塞满了苦涩的心里没有一丝复仇后的快乐,手中的长剑异常沉重,仿佛已经无法握在手中。望着倒在落叶中的贝特马,索维兰发现有些东西,已经变了,自己再也不是曾经天真快乐的自己,而对方,也不再是那个印象中的对方。
都去哪了?索维兰在心底问着,却没人能给他答案,提着长剑的背影有些落寞的单薄与孤单,佩斯林走了过来,用手掌重重按住了他的肩膀。
特蕾莎有些心疼地看着索维兰的背影。“走吧,让我们离开这里。”她说。
众人无声地点了点头,从骑兵手中接过战马的缰绳,稍作停留,便跟随着特蕾莎向着密林深处走了进去。坦德拉缀在队伍的最后面,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叶中蜷缩的身体,最后一眼。
天边的夕阳带走了云端上最后一抹光亮,林间的黑暗终于吞噬掉所有的光明,似乎同时吞噬掉了人心。被杀戮扰乱了的山林重新恢复往日的宁静,月亮慢慢升起,流泻的月光透过树木的枝叶,映照着这片死亡的战地,映照着处处凝固了的血迹,还有那些散落林间的,早已失去生命的尸体。
腥咸的血腥味在林中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一双双幽冷的眼睛伴随着低沉的咆哮,出现在这片生死场的四周,那是闻着死亡而来的野兽。它们在试探着,想要一拥而上,占有这不知何人送上的美餐。
厚厚的落叶堆中,忽然挣扎着站起一道人影,他佝偻着身躯,就像林中突然出现的恶灵。他将手伸进了左胸处的衣饰中,再拿出时,白皙的手掌已经被鲜血彻底覆盖,随后,他用手中的断剑直接将嵌在胸口上的羽箭齐根斩断,最后将断剑丢到了一旁。
步履蹒跚地向前挪去,他在一截残破的尸体面前停住了脚步。“奥祖尔……我忠诚的奥祖尔……”他俯下身,将尸体兀自圆睁的眼睛轻轻合上。随后,一段无比狰狞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挤了出来,甚至连远处的野兽,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戾气所吓退。“索维兰!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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