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扩大的吵杂声从身后跃角山羊旅馆的方向远远传来,索维兰一行踏着夜色,飞快地穿行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没过多久,在一处好像铁匠铺的建筑门口,他们停住了脚步,立刻被屋中冲出的几人搀扶着接了进去。
索维兰已经要脱力了,背后和肩膀上的伤口,在激烈的搏杀之后抽搐着,带起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但即便是这样,当他看到漆黑的斗篷下面,露出了坦德拉还有老肖恩的面孔时,依然浑身颤抖着,兴奋不已。
“坦德拉叔叔,肖恩大人!”索维兰高兴地说道,“怎么会是你们?你们怎么到了库吉尔镇的?”
坦德拉随手将沾满血渍的巨剑放到一旁,亲切地揉了揉索维兰的头发,他的眼圈有些发红,似乎想起了艾登和西里安,那两个最重要的挚友。“从橡树宫杀出来之后,整座都城都戒严了,幸亏肖恩大人将我拽回他家,才逃过追捕。”他和老肖恩对视了一眼继续道,“至于其他的,还是让肖恩大人跟你说吧……”
“从今以后,就不要叫我‘大人’了,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是御前禁卫长了……”老肖恩低声说道,“多尼斯反叛的那天,我接到了一封信,没有落款,没有信使,就是突兀地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襟中拿出一张叠的方正的羊皮纸,递给了索维兰。
信纸被展开了,索维兰在上面看到了一行锋利的字迹:“索维兰、坦德拉、库吉尔镇。”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内容。索维兰有些迷惑了,送信的是谁,他怎么知道多尼斯的阴谋,又怎么会料定自己一定会前往库吉尔镇呢?
索维兰将羊皮纸轻轻放到壁炉旁的木桌上,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拼命思索着答案,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他越来越发现,从圣歌森林中的秩序试炼开始,无数说不清的谜团出现在周围,将自己重重困住越陷越深。
老肖恩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这封奇怪的来信让我困惑了很久,当我出发前往橡树宫时,整个都城已经全乱了……”他有些疲惫地坐到椅子上继续道,“我在街上看到了浑身浴血的坦德拉……主神在上……之后便听到了让我灵魂滴血的残酷事实……”
老肖恩把脸埋到手掌里,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最后已经是从喉咙中挤压出来一样。坦德拉走了过去,将手掌按到老肖恩的肩膀上。“之后我们便一起偷偷潜出了橡树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库吉尔镇。虽然不知道是谁送的这封信,但是直觉告诉我,对方没有欺骗我们。”坦德拉说道,“至于肖恩大人,殿下,我实在没办法阻止他同行的决定……”
“肖恩大人,你不必……”索维兰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老肖恩打断了。
这位忠诚的前任御前禁卫长突然单膝跪了下去,苍老消瘦的脸颊上挂满了泪水还有悔恨。“殿下……我不该让法斯提兼任御前禁卫长,我不该就那么离开橡树宫。如果不是因为我,西里安大人不会死,年轻的贝奥恩不会死,艾登陛下的遗命更不会被篡改成叛国者口中的谎言……”他的银发零乱地粘在额前,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茫然地失去了焦距,“我应该在主神面前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甚至不敢想象,该去如何面对玛赫斯陛下还有艾登陛下的嘱托……”
索维兰已经冲了过去,将深深陷入自责的老人扶了起来。“这不是你的错,”索维兰摇着头,眼中噙满了泪水,语气坚定地说道,“没有人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质疑你高尚的灵魂,你已经为王国奉献了所有的忠诚,相信我,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维兰说的没错,”坦德拉也在旁边说道,“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而且我们还有希望,总有一天,我们会亲手拿回被玷污的公正。”
屋子中站着的其他几个人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许久没有说话的佩斯林站在角落里,低着头。坦德拉发现了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要把别人的罪过拦在自己身上,佩斯林。”他说,“没有你,维兰恐怕已经死在橡树宫了。”
“你平时可不是这么沉默的人啊……”索维兰将老肖恩扶到椅子上,转移话题道。
佩斯林苦笑着抬起头。“你还想要我说什么呢?不管我是否讨厌,他都是我的父亲,而另一边则是我的兄弟……”
索维兰打断了他的话。“这就够了不是么,我们是兄弟啊!”
佩斯林瘫坐在墙角里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坦德拉叔叔,你怎么找到这个落脚的地方?他们又是谁?”索维兰看着屋中站着的其他三个人说道,脸上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痛苦。
“见鬼,我怎么把你受伤了的事情忘了呢……”坦德拉说着,将索维兰按到了椅子上。随后,一个瘸腿的中年人拎着药箱走了过来,坐在索维兰旁边,开始给他检查伤口。
“他是米尔扎,我以前的老部下……”坦德拉的话没等说完,就被中年人打断了。
“大人,你还是休息一下吧,我来跟殿下说。”米尔扎说道,飞快地剪开了索维兰浸满血水的衣服,“我曾是坦德拉大人麾下的百夫长,十年前的那场战争让我丢掉了一条腿。不过感谢主神,我还是活了下来。”他将一种乳白色的药膏涂抹在索维兰的伤口上,“离开戍卫军之后,我便回到库吉尔镇开了一家铁匠铺,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再次遇到坦德拉大人。”
索维兰又将目光转向了另外两个看上去并没有比自己大多少的年轻人,他们有些局促地并排站着,看上去非常紧张。米尔扎抬头说道:“他们是……”
“我叫托马斯!”“我叫库尔!”两个年轻人瞬间绷直了身体,将脚跟重重地在地板上跺了一下,大声喊道:“以戍卫军之名,为您效劳!”
他们两个滑稽的表现将屋中的众人全都逗笑了。“大人,您的亲卫如果都是这样的小家伙的话,您不如叫上我!哈哈!”米尔扎大笑着说道。
“米尔扎老爷,你可不能这么说,”一头金色短发的托马斯推了推眼镜抗议道,“我们的战斗力还是可以的!”
“对啊,米尔扎老爷,我们这是第一次见到殿下,总要正式一点不是么?”库尔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然后将头抬得更高了。
坦德拉苦笑着摇了摇头。“殿下,您知道的,我的亲卫都是孤儿……”他看着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说道,“事发那天,我已经在离开都城前,让贝特马通知其他人亲卫队解散了,可是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竟然执意跟过来。”
“贝特马也来了?”索维兰说道,他和这位坦德拉的亲卫长很熟悉。
“恩,在我们前往跃角山羊旅馆时,他去了库吉尔镇治安官的寓所,如果发生意外,他会在那里制造些麻烦,拖住城镇卫兵。”坦德拉解释道,“首先在跃角山羊旅馆发现你们的也是贝特马,是他回来送的信。”
“老山羊莱利……”索维兰轻声说道,想起了那个圆滚滚的身影,心里充满了感激。
“如果你们在库吉尔找旅馆的话,一定会被推荐去跃角山羊旅馆。”米尔扎在旁边补充道,“莱利,那是个好人,就是疯狂了一点,哈哈。”
就在这时,铁匠铺的木门被推开了,众人的神色一紧,坦德拉甚至重新拎起了巨剑。但当众人看清了来者时,纷纷松了一口气。
一个游吟诗人打扮的男人走进了屋子,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淡褐色的尖顶帽下面藏着一双明亮机灵的小眼睛。当他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索维兰时明显一愣,但立刻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我的殿下,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贝特马?你是贝特马?”索维兰吃惊地看着对方,完全没有办法将印象中的贝特马和眼前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贝特马一愣,立刻将帽子摘了下来,原来帽檐上粘着一圈暗黄色的假发,只有在拿掉后,才会露出本来深褐色的短发。“当然是我,不然还会有谁?”他在头顶上胡乱抓了几把,笑着说道。
“主神在上,如果你以现在的样子从我身旁走过,我敢保证,绝不可能认出来。”索维兰感慨着说道,指了指贝特马嘴唇上两撇精致的小胡子,“对了,我记得你没留胡子啊?”
“哦!你说的是这个?哈哈……”贝特马将胡子小心地从嘴唇上撕了下来,在手里扬了扬说道:“也是假的!”
“好吧,我算是领教了,可真有你的。”索维兰摊着手说道。
“对了,贝特马,外面怎么样了?”坦德拉靠在墙上问道。
“整个库吉尔镇全乱了,至少有一百名城镇卫兵一起涌向了跃角山羊旅馆,听说旅馆的火势很大,我甚至担心你们在那里遭遇不测。”贝特马接过托马斯递过来的水杯一饮而尽,“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刺客,蜂拥而至的刺客……”老肖恩吐出一口气说道,“不止我们盯住了索维兰,还有其他人,只不过现在还不清楚到底是从哪来的尾巴。”
托马斯和库尔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惊险到如此地步。“早知道这样的话,不如我们两个一起跟去。”库尔说道。
“没用的,敌人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老山羊莱利杀入战局,恐怕我们今天晚上有可能死在那里。更重要的是,我们甚至连对手是谁,他们还有什么底牌都不知道……”坦德拉摇了摇头,向米尔扎问道:“索维兰的伤势怎么样了?严重么?”
米尔扎将绷带给索维兰缠好,最后在末端打了个死结。“严重到是不严重,但是想要立刻动身,恐怕以殿下目前的状态,很难在战马上长时间奔袭。”他指了指索维兰苍白的脸色,“失血过多了,他能坚持着走回来,都是奇迹,现在最急需的就是休息。”
索维兰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用在乎我,必须尽快从库吉尔镇逃出去,在这里多待一刻,都会更加危险。”
“可是你的身体?……”老肖恩担心地说道。
“殿下,我也赞成米尔扎的建议,”贝特马看着索维兰说道,“最好是稍微休整一下再走,而且就算我们明天想走,恐怕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库吉尔的治安官已经疯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的城镇大门处将会挤满了卫兵。”
索维兰犹豫了,他也认为这样太过冒险。很快,坦德拉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还是休整一下吧,而且多尼斯的御令恐怕已经到了库吉尔镇,我们需要计划一下怎么出城。”他向贝特马点了点头,“明天还是让贝特马出去探查下外面的情况,然后再说。”
“是,大人。”贝特马立刻答道。
随着最要紧的事情被决定后,屋子中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凝重了。米尔扎将自己酿造的一大壶蜂蜜酒端了出来,除了伤势较重的索维兰之外,每个人都满满地倒上了一杯。在贝特马有模有样地弹唱中,托马斯和库尔讲出一段又一段路上有趣的见闻。说到好笑的地方,铁匠铺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哄笑声。
坦德拉在擦拭着自己的巨剑,时不时插上一句。就连老肖恩都稍稍释然了一些,看着这群年轻的小伙子,小口抿着蜂蜜酒。佩斯林走到了索维兰身旁坐下,和他碰了下酒杯。
索维兰默默叹了一口气,他想把头低下去,将泛红的眼睛隐藏在头发的阴影里。但是他更想记住他们的面孔,目光在缓缓移动着,他看到了那些面孔中,有的精神矍铄、有的刚毅威严、有的灵动机敏、甚至有的稚气未脱。
一股暖流在胸口涌动着,从橡树城逃离之后,索维兰从未感到心中如此温暖。是的,逝者已逝,而生活还要继续,即便未知的前路布满荆棘,但是,终究有希望的火光,照亮了前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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