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湖干涸的后果各有不同，除了昆仑山已成为生人绝迹的荒域，垂空岛亦半没入海，天山、阆仙、琼华也各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这些因九湖牵连而几乎覆灭的门派之弟子暂无他处可去，好在仙山之间本就有一套相当完备的的弟子转录机制，因而经过两三年的交接之后，除了决意进入俗世另谋生路的部分人之外，其余道人都已被幸存的门派收留。
在云漪的提议和帮助下，江蓠名义上早已回归玉浮，不过她与无阙等人因虑及往复水遗患，在昆仑附近留守了三年之久。
其实迁延无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江蓠有些害怕回去。
刚把山月居收拾干净，江蓠累倒床上。
一阵风捎了些许尘土进来，她无奈地挥了挥手。
在离开的日子里，朝露亭已彻底毁于山火，所幸山月居只烧到了门面，稍加修整之后依然可供人安居。昨日云漪和无阙过来帮了不少忙，顺便告知江蓠回来以后要做的事情：一是如今玉浮之中外来子弟甚众，微明掌门令其中修为较高者参与名为“日知”的讨论会，以交流各派所长，江蓠也被选入其中，需每日卯时赴西丘七层塔与众人聚合；二是恢复江蓠先前在仙箓司的职务，依然做陵越的副手。
……
整理各派弟子资料，撰写辞章公文，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是做陵越的副手……却使人感到为难。
离开，会让人产生一种与过去时空的隔断感，有了这种隔膜的保护，人便觉得仿佛从前有过的难堪都已不再那么难于面对。可就算要面对，这样的安排也实在太突然了一些。
刻有自己名字的仙箓司水纹玉已发下来了，眼下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暂且服从调度。
仙箓司的职务分配是陵越权责所在，既然他已默许自己重新做回他的助手，应该不至于给自己难堪才对吧？
其实，如果真的翻起旧账来，似乎两人之间并没有太严重的矛盾，只是陵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总让江蓠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似的。这样莫名其妙的心虚和卑微，当然是根源于自己对他的喜欢——那么问题来了，喜欢之初是十七岁，被拒绝在十九岁，如今已二十有三，且不说什么物是人非，陵越跟云汐的关系如此明白，自己却还保留着这份不恰当的感情，这种心理是否可耻？
也许可耻，但这实在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曦月告诉她，她只是还没有遇到更好的人罢了。她相信曦月说的，所以她还在等，很乐观地等。
当然不是等陵越，而是等“正确的人”出现。
想到自己并非无药可救，江蓠稍稍释怀了些，舒了口气，抱着书箧走进已有四五年不曾踏入的仙箓司中。
“陵越师兄，”江蓠走到陵越座前，“我离派日久，既不清楚新规矩，对旧务亦有些手生，如果有做不好的地方，还请你多费心。”
陵越只抬头匆匆看了她一眼，便又将视线拨回眼前堆积如山的公文上，答道：“无妨，坐。”
江蓠在陵越身侧落座，翻看起交给她核对的档案来。
沉默片刻之后，陵越突然问道：“今晨日知会，你以为如何？”
江蓠暂停手中的动作，不假思索地答道：“交流各派所长自有益处，但泛泛而谈不过增长见闻而已。若深究下去，又恐涉及他派不传之秘。”
在今天的日知会上，她认识了来自垂空岛的濯月、濯柳、顾长秋，曾辗转各派的谢家三公子谢亭山，还有一位前来访问的荆州通判范思纯，亦即沅芷好友。主持日知会的正是陵越，当时江蓠见他腰佩山玄玉，便知他不出两三年就该接任掌门之位了。
陵越侧过头说：“愚兄亦有此虑。”
江蓠没想到公事进行得如此顺利，两人交谈的语气也很平常，觉得自己先前倒是多虑了。她不禁地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说道：“各派秘笈不轻授于人，历来如此。”
陵越也继续批复公文，一边说：“匡扶正道，济世安民，本需勠力同心。闭门造车，于理为谬。”
江蓠不以为然：“道心为公，而人怀私欲，亦是一理。如今天下晏然，何必行此非常之举？”
陵越反问：“居安何敢忘危？”
江蓠顿了一下，想到九湖抽干之后会有什么暂未显露的后果实难预料，便又觉得陵越说的有理：“陵越师兄说的是。我想……其实世人所在意的，不过名目而已，既如此，不妨再设一会，谨选位高资深者参预其中，以研磋机密，并订立盟约，誓不外泄其术。如此或可使人畅所欲言。”
陵越：“师妹所陈，恰与愚兄心合。”
江蓠报以淡淡一笑，不再回话。
干活的时间过得飞快，不觉已到了日暮时分。
见陵越搁下笔，江蓠像从前那样接过所有的文案，大略分了几类，起身欲往内厅去存放起来。
陵越对着她的背影说：“数年未见，师妹修为精进，非昔日可比，想来已蜕去凡心，一心向道？”
江蓠觉得陵越这真是胡说八道，纵然自己道术有所长进，但绝没到摒弃七情六欲以至于进步神速的程度。不过既然听了夸奖，那就叫他一声兄长吧：“兄长谬赞了。圣人都未必能弃绝凡心，何况是我，不过……”
陵越问：“不过如何？”
江蓠有些惭愧地笑了一下，道：“不过……不会给兄长添麻烦了。”
猜测陵越这么问是为了试探自己，江蓠索性说破，好让对方安心。
陵越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陵越真正想知道的，乃是她在离开的数年间是否对别人动了心。
不会给自己添麻烦了？陵越不知道听到这句话是不是应该高兴。他这次不避嫌地请江蓠做回自己的副手，可以说是鬼使神差。他并不打算改变自己一贯拒绝江蓠的态度，但又不能忍住不问她的心意。不过就算是问，也就只能问到这里打住。
不自觉地又向书柜前忙碌的身影看了一眼——
竟是三年没见了，陵越感到有些恍惚。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晚上，江蓠在山月居中辗转反侧。
与此同时，陵越正将另设日知会的提议呈给微明掌门，微明表示要与长老商议誓约的具体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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