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解放在里屋里吧嗒吧嗒的抽烟，床上散乱着一堆被褥，想来何香草今天还在这里躺过。马年来在炕边上坐下，叫了声爸，马解放斜眼看看他，说：“回来了？”
马年来嗯了一声，马解放接着说：“看见你妈了？”
马年来又嗯了一声，马解放自言自语似的说：“这说没就没了！”
马年来再嗯一声，马解放掐着烟屁说：“她跟我把你们两个养大，是一天福也没享过啊！我说带她去大医院看看，她心疼钱不愿意去，其实我也是心疼钱啊，就这么拉忽下来，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马年来起身给马解放倒了半杯水，放到他的手边，又把烟屁拿下来丢在地上，说：“爸，都是我们当儿女的错，你要是心里难受就打我两下吧！”
马解放看了看他，依旧深沉的说：“打你有什么用啊，你妈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马年来陪着马解放坐了一刻钟，外面有邻居过来吊孝烧纸，他才被叫出来，守在灵边。跪在地上，看着案头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的闪动，他自己的手总有些抑制不住要去掀开蒙头布再去看看何香草的面容，心底里总有一种错觉，觉得所有人都看走了眼，何香草只不过是睡着了，还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不用总在这里跪着，到里屋去陪陪你爸吧！”老舅从外面转悠进来，朝跪在地上，在板凳边上鬼鬼祟祟的马年来说。
马年来愕然的抬头，看着老舅那饱经风霜的脸，天真的问了一句：“老舅，你说我妈是真的死了吗？”老舅被吓了一跳，转身往外走，不多大功夫，马旺来被他拽进来。
马旺来在他身边跪下，望着神情凝重的马年来问：“哥，你没事吧！别在这里跪着了，去里屋跟爸爸聊聊吧！这些人里面，也就你还能开导开导他，万一要是他再有个好歹，我们就真的罪过大了。”马年来揉搓揉搓脸庞，侧身坐在地上，望着马旺来说：“你知道我没有看到妈的最后一眼，我这心里边——我这心里边——”说到这里，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两行泪在脸上冲开两道小溪。
“看见了最后一眼又能怎么着，还不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别想这么多了，她走了，也是去享福了。这一年，也把她熬得没了精神，就妈这样风风火火干活的劲头，你让她连走路都要歇三歇，她能好受吗？有段时间，天华说妈怎么吃饭改用勺子了，后来才知道她连碗都端不动了，更别提拿筷子了。能坚持到今天，也算不容易了。”
马年来长长的叹息一声，说：“你别管我了，忙你的去吧，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我都帮不上什么忙，就让我跟妈在这再呆会儿吧！”
村子本来不大，再加上马家在村里就是少数姓，天黑前来吊孝烧纸的人不多，来帮忙的也只有平常和马旺来关系不错的几家人。马解放原来就不好走动，在外面上班的年头多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他也不可能为了去帮忙而歇班，走动的少了，等到自己有事情的时候才显得冷冷清清。
因为时间仓促，晚上就没有安排饭，马旺来跟二大爷商量，怎么也不能让来帮忙的人空着肚子回家，现做饭已然来不及，不如到镇子上找个饭馆招待一下。二大爷有些犹豫，说是之前没有过这种先例，马旺来便把过来帮忙的两个哥们喊过来，让他们回家去开车，拉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去镇上吃饭。
马旺来全权委托老舅和二大爷做主，人们走了，院子里也清净下来。赵天华把孩子交给舅妈哄着，去里屋煮了几碗挂面，一家人也勉强的吃两口，马解放喝了半碗汤，就说胸口堵得慌，端着茶缸咕嘟嘟的喝水。马年来兄弟两个随便吃了两口，便在何香草的灵边上铺了一条破褥子，两个人盘腿坐在上面。马年来小声的问，还有什么是需要准备的，自己该做些什么。马旺来便挑着重要的跟他交代，告诉他这两天没有他什么事，所有的一切自己都会安排，只有出殡哪一天马年来要担当起来。作为长子，扛幡，拉车之类的都是他要做的，到时候会告诉他该怎么做的。马年来又问，这样办一场大概要花多少钱，自己回来就带了这么两万，如果不够，可以安排人再去镇上取。马旺来摇摇头，告诉他千万不要跟外人说这种话，现在先别管要花多少钱，老舅和那个二大爷都是过来人，需要花多少他们心里早就有数。而且特别提起来，这个二大爷虽然是村支书兼着村主任，可是在这破地方根本没有什么捞头，他就是指望那家有红白喜事帮着主持一下，来赚钱的。这种事只要知道就好，千万不能说破，也不要为了面子上了他的圈套。前边他说的村南那家办事，确实是风风光光，可是冤枉钱却也没少花，而其中绝大部分不过是进了二大爷的腰包而已，单单那个两万多的棺材，至少他要抽走三四千块钱的彩头。春天时候，马旺来就去看过，那是刚刚打好还没有上漆的白茬子，卖家要价不过才一万二，这过了半年多，一下子就长到两万多，可能吗？
马年来听着马旺来家常里短的念叨，大致也能听个明白，发自内心地感激马旺来这些年在家里的不易。马旺来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说马家本来在这个村里人丁就不算兴旺，马解放又这么多年都在外面上班，何香草又是要强的性子，受不得别人脸色，所以和村里人的走动就少了很多，如今赶上家里有事了才会发现冷清。他也是这两年才回到家里，有大事小青的宁可耽误两天买卖，也要回来帮把手，还不就是为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用这么的操心，后天别管用什么办法，这棺材也有办法抬出院子，让何香草入土为安，这都不用马年来再去操心了。
马年来也是一阵唏嘘，恍惚记得何香草年轻时候也是一把刀子嘴，住在这一条街上本来就不多的几家人，差不多跟那一家都有过磕磕碰碰。马解放不在家里，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总觉得受到别人家的欺负，有一点听着不顺耳的地方，就会大呼小叫的折腾，因为这个马解放也没少和她干仗。
如今她安静的走了，马年来都没能够见上最后一面，刚刚看到搭起来的门板，感到受不了。这过了大半天，马年来突然觉得心里平和许多，活着的时候没能尽心尽力的尽孝，这人都死了，伤心又有什么用呢？丧事办的再风光隆重，她还能站起来吗？如果来生再有机会当她的儿子，才不管自己有没有成家立业，也要把她们带在身边，那怕吃糠咽菜，一家人能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马旺来突然想起来问：“哥，嫂子回来吗？”
马年来一愣，才反应过来马旺来问的是韩冲。韩冲有时间过来吗？就算她来了，又以什么身份呢？马年来长长的叹息一声，看看手机，现在才八点钟，韩冲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
“你们结婚了吗？”
“跟谁？”
“还有谁？就是上次跟你一块回来的那个，开着大黄蜂的那个。”
“没呢，八字还没一撇呢！”
“她家很有钱吧？我在网上查过，那辆车是纯进口的，国内都没得卖。”
“她自己在国外开公司了，我们一年都很少见面。”
“这么厉害，不过看样子她挺好说话的，不像那些城里人酸的要命。那天你们走了，妈一直就念叨着好，弄得连天华都有点吃醋。不过你别说，不管真的假的，人家能吃了咱家的西瓜，坐了脏板凳，她这个嫂子我就算认了。你是不知道，你们走了，我就把赵天华收拾一顿，你说让她切个西瓜吧，她就用菜刀，那案板也不刷，后来吃着吃着，硬是吃成了蒜味西瓜。”
“那西瓜不是你切的吗？”
“是我吗？我是让她去屋里拿西瓜刀，她不动，我才用得菜刀。”
兄弟两个平常也没有坐在一起聊天的时间，想不到今天却在母亲的灵前促膝长谈。十点来钟，出去吃饭的人们才回来，大部分人半路上就直接回了家，只有二大爷和一个当家子的叔伯一起进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嘱咐看好了长明灯，照看好何香草的灵，不要让猫狗的进来惊了尸，又简单的说了两句明天一天的安排，最后到里屋安抚马解放两句，便晃晃悠悠的也回了家。
赵天华抱着孩子回屋，舅妈跟她一起睡。老舅跟马解放呆了有半个小时，两个人无话可说，便又过来借着剪灯芯，在火盆里烧了两片纸，拿着长辈的架势，嘱托两个大外甥两句，让他们也不必总这么熬着，差不多等烧完了夜里十二点的纸就找个地方去睡觉，明天还有一堆的事等着他们呢！明天他儿子就能够从北京回来，能帮他们守灵了。老舅满脸通红，满嘴酒气的念叨半天后，也变得哈欠连天，自己就蔫蔫的回到里屋，问了声马解放要坐到什么时候。马解放哼也不哼一声，抽烟喝茶，抄着手，盯着昏黄的二十五瓦的灯泡子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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