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杀神
明亮的篝火跳跃着,两人暧昧的身影微微交错,却又移开一个欲盖弥彰的距离。
卫鹤鸣的脸上还带着分明的笑意,五官不知在什么时候脱了少年稚气,多出了一份属于青年的清秀俊逸来,眼角也因为酒气的熏染,而多出了一抹浅红。
“这酒喝惯了,好像也没那么差了。”卫鹤鸣仿佛根本就忘了他前一刻的问题,悠悠然地摇晃着酒壶,指节苍白却有力,一看便是握惯了笔杆子的。
楚凤歌忽得伸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袍,迎风抖开,披在了他的肩上。
“夜里风大,莫着凉了。”
卫鹤鸣微微郝然,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后背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在篝火旁还无甚感觉。
卫鹤鸣勾了勾唇角,凑到楚凤歌的耳畔,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听得到,却带着说不出的温和:“方才……我对这位苏和首领,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略过了苏和说要扣留楚凤歌那段,其余皆一五一十的说了,又轻轻嘱咐:“殿下可要演好这场大戏,莫给在下拆台。”
楚凤歌玩笑:“那你可是选对角儿了,我对那位置真是觑觎已久,倒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假戏真做的法子。”
卫鹤鸣用肘子给了他一下:“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何要说这样的谎?”
楚凤歌微微眯起了眼:“我知道。”
“殿下知道?”卫鹤鸣微微疑惑。
楚凤歌终于挑起一抹笑:“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卫鹤鸣对苏和的那些印象。
当年他回岭北,瞧见了生命垂危的先生,便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在了北胡人那边。
他带回去的第一颗头颅便是苏和的。
是他亲手将苏和的头颅挂在旗杆之下的,为的便是让那人瞧见。
他的心里带着隐晦而不可知的念想,仿佛先生会为那一颗头颅多瞧上他一眼。
然而并没有。
先生瞧见了那颗被高高悬挂的头颅,眼里有恨,有痛快,却又有说不出的疲倦。
两个月后,先生在对弈时低声说:“殿下,将那苏和的头颅取下吧。”
“为何?”他本以为先生会高兴的。
事实上,军中上下都高兴的很,谋士们也说此举定会让下头的将士们热血沸腾。
“此举戾气太重,是为帅之道,却非为君之道。”先生轻声说。
他不知自己那一瞬间闪过的情绪是不是失落,动作却比思维还要快,发泄似的拂乱了棋盘上的棋子。
对面的人却瞬间跪在了他的面前。
“殿下息怒。”
先生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只有头颅微微垂下,浅灰色的衣袍布料在地上铺开:“还请殿下三思。”
他盯了他许久,终究微微一叹:“那便取了罢。”
先生的额头与青砖相触碰,连带着那笔直的脊背也在他的面前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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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在下昨夜想了许久。”卫鹤鸣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
他骑在马上神定气闲:“想什么?”
“想殿下,”卫鹤鸣顿了顿,“殿下昨夜说的话究竟何意?”
他都知道?
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是苏和贪婪凶残的本性,还是他在苏和面前为护楚凤歌说的那些话,甚至是……他重活一次的事实?
明知楚凤歌不可能知道,可听了那含糊不清的暗示,他竟有了一丝犹疑。
他想从楚凤歌那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
楚凤歌却恶质的笑笑:“那便接着想罢。”
卫鹤鸣恶狠狠地瞪着他,楚凤歌凑近了他,声音愈发暧昧,说出的话却更加恶劣:“你镇日都想着我,让我很是欢喜。”
“殿下何时也喜欢这样无趣的把戏了?”卫鹤鸣忍不住冷哼一声。
“大抵,是从你昨夜隐瞒我什么开始罢。”楚凤歌的笑容愈发艳丽,将卫鹤鸣噎了个半死。
混账!
这人到底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有楚沉的前车之鉴,他不得不想的多些。
卫鹤鸣抽了一鞭子,策马追上了前头的黄掌柜等人,不再看楚凤歌那得意洋洋的脸。
黄掌柜显然昨夜也没睡好,说话时的神色憔悴,活像卫鹤鸣是个欺负人的恶棍:“少爷,你当真要去见那北胡王?”
卫鹤鸣用下巴指了指在众人前头的苏和首领和胡人们,轻声道:“黄掌柜难不成以为我们还有退路?”
黄掌柜低声嘟囔:“小人实在心里没底。”
卫鹤鸣笑笑:“黄掌柜怕什么,走私也好劫匪也罢,兄弟几位做的不一直是掉脑袋的活计?还有比这更糟的不成?”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黄掌柜拉长了一张脸:“就算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也分三六九等,少爷这活计再险不过,若不是少爷……我等兄弟是断然不会做的。”
卫鹤鸣还欲再说什么,便听见了远远传来的凌乱马蹄声,苏和带来的一众胡人个个面露戒备,抽出了刀箭。
卫鹤鸣不解:“这是……”
黄掌柜绷紧了面皮,待瞧见前方地平线上远远立起的一杆血红旗帜,脸色便难看起来:“少爷,咱们这是遇上草原上的劫匪了。”
卫鹤鸣从未听说过草原上竟还有劫匪,倒是在岭北同北胡的交界处常有马贼出没。
黄掌柜道:“你不知道,这些胡人内里也并非是铁板一块,部落之间的地盘争来争去,谁都觉着自己的牛羊不够多,便有了这样的匪徒劫掠为生,与那群马贼相比也不遑多让。”
又说:“小的行走草原这些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伙人。”
卫鹤鸣苦笑:“这都叫我给撞上了,还真是好运气。”
黄掌柜摇了摇头:“也未必是巧合,这苏和前去觐见,本就带了不少的牛羊粮食,对方只怕就是冲着这些来的。”
说话的功夫,那伙劫匪已经近前来,个个身量高大,马匹膘壮,身上的披挂倒比苏和身旁的卫兵还要好上一些。
前头苏和皱着眉低喝了几句胡语,似乎是在交涉。
而那群劫匪彼此对视了一眼,却不管不顾地冲将上来,有胡人上去阻拦,却被仰面劈倒,滚落下马背,连前额都被劈碎了,鲜血汩汩的淌了出来,染红了干枯的草叶。
黄掌柜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对身边的麻脸汉子吩咐:“让弟兄们警醒着些,自保为上,让那些胡人自己对付去。”
那麻脸汉子也肃了脸,提缰退后了半步。
卫鹤鸣用余光瞥了一眼缀在队伍后头的楚凤歌,也纵马向后奔驰而去。
楚凤歌一脸的了然和轻佻:“怎么肯回来了?”
卫鹤鸣不答,只眼神凝重地瞧着前头胡人的厮杀。
他倒是有些清楚为什么前世这群胡骑战斗力强横了,他们本就是草原上的狼,马上的厮杀对他们来说同吃饭喝水一般娴熟。
那楚凤歌还在他耳畔撩拨:“你该知道,你放不下我的。”
“闭嘴罢。”卫鹤鸣抽出腰间的佩剑,横在了楚凤歌面前,目光渐渐冷凝。“这群可不是普通的畜生。”
草原上的枯黄染上了一块又一块的血色,不断有胡人从马上跌落下去,鲜血喷溅这茫茫的草原之上,苏和勇猛,此番外出却没有带上多少人,再加上对方个个奋不顾死,竟渐渐有了颓败之相。
那苏和手上的胡刀沾满了赤红的血液,远远看着,跟那红色的皮肤仿佛一体。他怒吼一声,冲进了人群,横劈出一刀,竟将人拦腰砍断。
趁着众人震惊之时,苏和给了手下一个眼神,遥遥地看着队伍末尾的那群汉人,对他们的隔岸观火极是不满。
苏和手下的胡人会意,不经意给匪徒敞开了一个缺口,便有人冲了进去,同黄掌柜等人战作了一团。
卫鹤鸣眸色渐冷,还不等有所行动,楚凤歌已然抽出佩刀,微微驱马向前半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卫鹤鸣的身前。
“小心。”卫鹤鸣看着敌方面目狰狞的冲到面前,只来得及低声提醒,便见楚凤歌已然变了神色,杀气腾腾地冲进了人群。
杀戮,杀戮,杀戮。
卫鹤鸣终于亲眼瞧见了传闻中杀神的模样。
不是战神,而是杀神。
楚凤歌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在昭示着他在杀戮,而非战斗。
并且……沉迷其中。
他的衣衫溅上了鲜血,瞳孔里也倒影着刺眼的红色,每一次挥刀都精准的收割着性命,没有丝毫迟疑的动作让人忍不住为之战栗。
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令人感觉,他在杀戮的时候并不感到痛苦,反而似乎存在着……愉悦。
有那样一瞬间,卫鹤鸣几乎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陌生感。
胡刀划破了空气,带着风声碾压到他的眼前,卫鹤鸣收回了关注,抬剑架住了这一刀。
还未来得及反击,眼前的人表情瞬间扭曲,从头颅开始鲜血迸射,溅在他的脸上还带着余温。
偷袭的胡人从马背跌落,楚凤歌正在注视着他——用那双赤红而空洞的双眸。
“殿……”
卫鹤鸣的喉咙有些干涩。
楚凤歌却缓缓勾起了一个笑。
明明双眼没有任何焦距,他却在微笑着。
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抹去卫鹤鸣被溅上的鲜血,却因为手上的血液,抹出一大片的红色。
“殿下……”卫鹤鸣低低呼喊了一声。
楚凤歌却已然调转了马头,重新投身到疯狂的杀戮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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