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桑丝巷秦老爷六十大寿。
从清早开始,秦宅门前就一番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贩夫走卒、文人墨客、富商乡绅、江湖英豪,各式各样的人物都好似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将整条桑丝巷挤得是水泄不通。
而秦宅却仅派出了两名看门的老仆接待,慢条斯理一一查看来客的请柬,凡无请柬者,一律不准入内;而这些来贺寿的人竟是出奇的守规矩,就算是那些看起来十分凶神恶煞的江湖中人,也无一人吵闹,反倒十分遵守秩序,看得围观百姓是连连称奇。
而相比秦宅前院的良好秩序感,秦宅后厨则是火药味十足,声喝大起。
*
“秦老爷寿宴倒计时正式启动!”郝瑟站在秦宅厨房正中的高桌之上,双手叉腰,一脸凝重宣布道。
桌下,是前来帮忙的桑丝巷众位街坊,皆是个个摩拳擦掌,严阵以待。
“王大嫂、顾老板,吕大哥,你们三个刀功最好,就负责切菜!”郝瑟拔高嗓门向众人布置任务。
“好嘞!”、王家媳妇、顾桑嫂和吕褔黎三人同时应声。
“周小姐、周大娘,这寿面点心就全权拜托二位了!”郝瑟一转头道。
“小郝你放心,我娘的手艺绝对是乐安县最好的!”周云娘嫣然一笑。
周大娘啪一甩围裙:“哼,今日我就让你们开开眼!”
“好!”郝瑟一竖大拇指,又看向另外一边,“陈大哥、陈大嫂,你二人负责洗菜!”
“好!”陈铁匠点头。
“行嘞!”陈大嫂咧嘴一笑。
“王大哥,你依旧是做你的老本行,负责切肉、宰鱼,啊,还有处理鸡鸭!”
“没问题!”王怀山一挥手中菜刀。
“梓儿,小冬子,你们二人负责配菜,装盘!”
“梓儿知道!”
“郝大哥,您尽管放心!”
梓儿和陈冬生使劲儿招手。
郝瑟点了点头,向身侧的尸天清一颔首:“尸兄,今日就全仰仗你了!”
尸天清点头:“阿瑟放心!”
“好!”郝瑟双手击掌,“距离秦老爷寿宴开席还有一个时辰,大家动起来!”
“好嘞!”众人齐声高喝,立时各就各位忙碌起来。
“洗菜的时候小心,那边的几样青菜要多泡一会儿!”
“知道啦,小郝!”
“切菜别急,一定要切的漂亮!”
“没问题!”
“寿面要做的劲道些,寿桃千万别忘了!”
“这不用你小子提醒我!”
“梓儿,小冬子,小心点,莫要摔倒了!”
“郝哥哥(郝大哥)放心!”
郝瑟游走在众人之中,句句提醒,条条强调,忙得是满头大汗,口干舌燥。
众人也是手下加快动作,忙成一团;一时间,众人吆喝声、剁肉切菜声、盘碟脆响交错一处,热火朝天。
而在这一片热闹中,尸天清静静站在灶台前,手里捧着一个薄册,一脸凝重盯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歪扭字迹。
册子上台头,写着一行大字:
秦老爷寿宴,十二桌,每桌十道主菜,十道配菜。
下面则是一连串的菜谱:
五福临门卤肉烧;
寿比南山青菜浇;
福寿双全两色盘;
天下无双佛跳墙;
红红火火炖八仙……
每一道菜式下面,皆细细标出了做法、配料、火候、要求,重点注意事项等等,且每一道菜都别有特色,与众不同,与市面上见到的那些宴席菜肴大相径庭,更有几道菜是闻所未闻的新鲜菜式,令人耳目一新。
尸天清眸光闪了闪,抬眼看向在人群中负责调度的褐色身影。
若是让世间的厨子看到这本菜谱,恐怕定会惊为天人。
只是——
淡淡的疑惑之色浮现在尸天清眉头。
这些千奇百怪的菜式,难道真是阿瑟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别处得来的?
“五福临门的菜配好啦!”小冬子托着一个大盆奔到尸天清身侧,提声道,“尸大哥!”
“好!”尸天清将册子塞回怀中,左手翻起炒锅甩水调油,右手抄过菜盆振臂一抖撒入炒锅,嘶啦声中油香迸发,五色菜肴在锅中翻滚跳跃,引人垂涎的香气立时散了出来。
厨房内所有人动作皆是一顿,齐齐望向灶台前那一抹笔直背影,同时咽了一口口水。
就见尸天清手中炒锅灵巧翻飞,各色调料凌空飞洒,锅中菜肴香味扑鼻,色泽诱人,不消片刻,就见尸天清提起炒勺翻了一个华丽颠锅,微微提音:“装盘!”
“来嘞!”梓儿奔上前,手脚麻利在桌上排好十二盘瓷碟。
炒勺在空中行云流水划过一道浓香,十二盘五福临门卤肉烧便华丽装盘,每一块菜肴都泛出奇珍异宝的光泽,每一滴汤汁都散发沁人心扉的香气。
“咕咚!”厨房内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咽了一口口水。
“上菜啦!”郝瑟奔到门口高声大喝。
立时,门外候着的一队家仆涌入厨房,一人捧了一盘菜肴鱼贯而出。
“下一道菜!”尸天清回头提声喊道。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立即低头开始忙了起来,只是这嘴里的口水却是久久也无法退去。
“还有十一道主菜,大家加油!”郝瑟一脸激动,挥拳打气道。
“好!”众人齐声大喝,汗水挥洒,合着尸天清手中翻舞的菜肴飘香,一路飞向前院宴席,和划拳闹酒声融为一体。
*
更鼓声声敲寂夜,银湾光转流天东。
亥时已过,秦宅寿宴早已结束,人声鼎沸的宴席散去,留一地狼藉。
而在秦宅后厨之内,所有厨具物件早已擦拭干净,空荡荡的厨房之内,仅留了郝瑟和尸天清二人最后做收尾工作。
“哎呦,今天简直就像打仗一样,累死了!”郝瑟擦完最后一个铁锅,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走到门边,坐到了门槛之上,向屋内之人招了招手,“尸兄,别扫了,过来歇一歇吧。”
尸天清放下手里的扫帚,走到门前,坐到了郝瑟身侧。
二人并肩静坐片刻,忽然同时一转头,脱口而出一句几乎一模一样的台词。
“阿瑟(尸兄)今日辛苦了。”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怔。
“噗!”郝瑟一乐。
尸天清也弯起嘴角。
二人又转头,看向深邃天际。
深蓝色夜空之中,星河高悬,繁光流灿,仿若一条长长的珍珠飘带,缓缓在天空铺展开来。
夜风徐徐而起,吹凉郝瑟寒湿碎发,飘起尸天清沾油刘海。
“尸兄。”
“嗯。”
“今天的寿宴成功了呢。”
“阿瑟计划周详,自然无忧。”
“尸兄……”
“嗯?”
“钱真不好赚啊……”
“嗯——”
郝瑟转头看了一眼旁边轮廓清美的侧颜,咧嘴一笑,转身从门后掏出一个小小的酒坛,轻轻一摇:“尸兄,喝吗?”
尸天清眼眸微微睁圆。
“嘿嘿,老子适才寻上酒的小童讨来的,这秦宅的酒肯定是好酒。”
夜色中,郝瑟一双眼睛明如星辰,闪闪发亮。
尸天清露出清澈笑意:“好。”
“爽快!”郝瑟立即戳破酒坛,仰首灌下一口,“噗,咳咳咳!辣死了!”
尸天清轻笑摇头,从郝瑟手里接过酒坛,轻抿一口,眸光一亮:“好酒。”
“这也算好酒?”郝瑟伸着舌头,五官皱成一团,“老子可喝不惯,还是尸兄你自己喝吧。”
尸天清微微摇头,又饮下一口,灼辣液体滑入咽喉,慢慢流向四肢百骸。
“真的好喝吗?”旁侧之人一脸好奇追问。
“嗯。”
尸天清颔首,再抿一口,轻吁一口气,抬眼看着天际银河。
夜凉入水,风淡似烟,送来身侧聒噪之人微热呼吸之音,合着这酒意,一点一点渗入了心房。
尸天清长睫一动,蜡黄手指慢慢松开酒坛,从怀中掏出郝瑟的手写菜谱,哑声如夜雾,朦胧不清:“阿瑟,天清有一事相询。”
“我去,尸兄你又来了,老子不是说、说了嘛,别突然冒出一个一本正经的表情,和老子的画风实在是不符啦——”
抱怨嗓音响起,却隐约有些大舌头的咬字不清。
尸天清豁然转头一看,但见眼前之人,双手捧颊,正定定盯着自己,只是那一双眸光略略发直,面色潮红,脸上挂着与平日十分不同的笑容——竟、竟似有了几分娇色。
“阿瑟?”尸天清惊诧,“你醉了?”
“醉了?哈哈哈,怎么可能!”郝瑟咯咯咯笑了起来,“老子喝一打啤酒都没事,像古代这清水一样的酒,老子能喝一大缸!”
“皮酒?古代?”尸天清长睫骤启,眸光精闪,一直深埋心中的疑惑就好似一团乌云,浮现在微蹙眉间,“阿瑟——你这菜谱是从何而来?”
“菜谱?”郝瑟半眯着死鱼眼,乐呵呵盯着尸天清的脸,“当然是老子吃过菜啊。啊、还有电视上看到的,对对对,就是那个舌尖上的节目,哇,简直绝了,尸兄你没看过真是人生一大损失!”
电……石?
尸天清剑眉蹙紧,但觉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握着菜谱的手指慢慢攥紧,最后竟是不知为何微微颤了起来。
“阿瑟,电石是何物?”
“诶?尸兄你听不懂啊?”郝瑟眼皮半启,歪着脑袋看着尸天清,嘿嘿一乐,“对哦,尸兄你当然听不懂了,那可是老子家乡的东西,嘿嘿嘿——佛曰,天机不可泄露……嗯,不可泄露……”
说着,一双眼皮就慢慢耷拉了下来。
尸天清手指猝然攥紧,死死按在了双膝之上,声哑如夜:“阿瑟,你来自何处?”
“恩,比较远……”郝瑟嘟囔着。
尸天清长睫遮眸:“有多远?”
“远到——尸兄你去不了哒……”
尸天清长睫猛启,眸光抖星:“为何我去不了?!”
“这个嘛……”郝瑟费力抬起头,看了尸天清一眼,嘿嘿乐出了声,“看在尸兄是个国色天香美人的面子上,老子就悄悄告诉你……”
说着,就撸起袖子,从臂弯之上滑下一个黑色的手镯:“看到没,只有这个——才能把老子送回去,可是,这个只能送一个人,不能送两个人、人……”
说到最后一个字,郝瑟身体骤然向后一仰,竟是朝着门框撞了过去。
尸天清手臂猝探而出,一把拽住郝瑟,顿了顿,将郝瑟脑袋轻轻放在了自己双膝之上,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转向了那个黑色的手镯。
星光之下,黑镯中光荧点点,缓缓流转,仿若纳入了漫天星宿。
蜡黄手指慢慢抬起,颤颤一碰,便如触电一般收了回来。
那留在指尖的触感,隐隐发热,非石非玉,非金非铜,甚至、甚至是自己从未见过之物。
笔直身形慢慢后移,靠在了门框之上。
清水般的眸子默然望空,瞳中灿璀光华渐渐泯灭,犹如无星之夜,深沉浓稠。
夜风冰凉如水,拂过尸天清僵直背影,随着款款星光环荡而出,扫向厨房旁侧一丛茂密灌木,吹散一枝枯叶,露出一只朴素无华的布鞋。
一声轻笑在墨夜中低低响起:
“有趣、甚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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