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
小草房里的木板床没了!
床上叠的豆腐块一般的被子没了!
瘸腿的书桌没了!
桌后码得整整齐齐的书册没了!
桌上毛笔没了!
还有这个屋子的主人——文京墨——都没了……没了……
郝瑟两眼发直,脚下虚浮,好似幽灵一般飘到小院之内,呆呆看着夜色中空荡荡的小院。整座院子中,唯一没有任何变化的,只有院中那一圃碎小黄花,鲜嫩明亮,在风中摇曳多姿,仿若在嘲笑郝瑟这一日自以为是的“英雄壮举”。
“……文书生看起来明明就和动画片里的小鹿斑比一样……怎么会是骗子……”
“阿瑟……”
“那个天机道人……还有那个要债的毛洪庆……竟然是和那文书生是一伙……”
“阿瑟!”
“怎么会、怎么会……”
“阿瑟!!”
“我是真的想帮他的……我是真的把他当做朋友的,我是真的……真的……”
“阿瑟——”
一只手掌狠狠拍在自己肩膀,传来的刺痛仿若一根针,将糊在眼前的迷雾挑开,显出前方一张蜡黄面容。
“阿瑟,莫急!”
厚重刘海下,一双眸子就如此时夜空上的清亮月光,皎明静心。
郝瑟鼻头一酸,滚烫热意瞬时涌上眼眶:“尸兄,对、对不起,五十两、五十两银子被骗了……”
尸天清眉头微蹙,按在郝瑟肩上的手掌微微用力,眸光微微颤动:“无妨。”
“怎么可能无妨啊啊啊……”郝瑟一把抱住脑袋,蹲下身抓着头发嚎哭起来,“那可是五十两银子啊!可以买一百石的大米啊,快两吨的大米啊,够我吃好几辈子了啊啊啊!你丫的杀千刀的文京墨,太他娘的坑爹了啊!”
郝瑟杀猪般的嚎叫声中,尸天清笔直站立院中,黑色衣袂随着夜风轻轻拂动,寒眸冷闪,转望四周,唇角溢出低沉哑音:
“文、京、墨——”
*
一庭夏意静静,一人满目沧沧。
顾桑嫂院内葡萄架之下,桑丝巷一众,顾桑嫂、王家媳妇、陈大嫂,还有梓儿围成一团,看着坐在小木凳上的三白眼青年,皆是一脸忧色。
但见郝瑟呆呆正坐,一脸恍惚,虚瞳望天,一副魂归天外的姿态。
“喂喂,顾桑嫂,小郝这没事吧?”
“这都傻坐着快一整天了,不会是傻了吧?!”
“郝哥哥不会是被妖精吸了魂魄吧?!”
王家媳妇、陈大嫂和梓儿一脸紧张追问道。
顾桑嫂长叹一口气:“唉,自打早上起来,就一直这个样子,呆呆傻傻的……真是作孽啊!”
“那个玉面狡狐肯定是吸人魂魄的妖精!”梓儿挥舞着手里的棍子大叫道,“梓儿要去打妖精!”
“梓儿,那玉面狡狐不是妖精——”王家媳妇温婉道,“是畜生。”
“那梓儿就去打畜生!”梓儿怒气冲冲道。
“好,算我一个!”陈大嫂一拍手掌,“等找到那个什么妖什么狐的,我一巴掌下去把他拍成肉饼,扒了皮给小郝做皮帽子!”
“别闹了,”顾桑嫂扶着额头道,“如今这人都寻不到,说什么都是白搭!”
“诶?找不到人?”陈大嫂一脸惊讶,“俺家小叔子不是昨晚就去打探消息了吗?”
“难道这乐安县还有陈冬生打听不到的人?”王家媳妇也讶异问道。
“还真有!”顾桑嫂长叹一口气,“小冬子连夜问了好几个聚义门的兄弟,可回话却是——”
说到这,顾桑嫂顿了顿,压低声音道:“都说这玉面狡狐狡猾的很,每次行骗,都换一个名字,江湖上根本无人知道他的真名,更没人知道他的落脚之处,莫说平民百姓,就算是聚义门里面的兄弟,也莫想抓到他半丝把柄!所以都让小冬子回来劝小郝,干脆自认倒霉算了……”
“自认倒霉?!”陈大嫂立时就怒了,扯开嗓门嚷嚷起来,“那可是五十两银子呢!”
“谁说不是呢!”王家媳妇轻蹙柳眉,“小郝、小尸辛辛苦苦了这么多日子,好容易赚了点银子,居然就这么没了,这放在谁身上,谁都受不了啊!”
“小郝这就是心眼太实诚了!”陈大嫂叹息道,“如今这世道,真是好人没好报……”
“如今小郝这个样子,实在是令人担心啊——”王家媳妇频频摇头。
“唉,说到这个……”顾桑嫂扫了一圈众人,面色更沉,低声道:“还有更令人忧心的——”
“什么?”众人闻言不由一愣。
“还不就是小尸那孩子……”顾桑嫂欲言又止。
“尸哥哥?梓儿刚刚还看尸哥哥去提水了,看起来挺好的啊。”梓儿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王家媳妇和陈大嫂也频频点头。
顾桑嫂掐着眉头:“好什么好啊,你们是没见到……”
“我回来了。”
顾桑嫂话说了一半,突然,门外传来哑声,打断了众人。
四人同时转目一望,但见尸天清肩上挑着扁担稳稳走入院内,在四人面前一顿,颔首示意,然后便匆匆挑水入了后院。
“你看,梓儿就说尸哥哥挺好的嘛。”梓儿指着尸天清背影道。
王家媳妇和陈大嫂也是一脸疑惑看着顾桑嫂。
顾桑嫂长叹一口气,正要开口,突然,一道哑音毫无预兆从身后响起:
“阿瑟如何了?”
“啊!”
“呀!”
“哇!”
“哎呦我的娘诶!”
四个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同时尖叫跳,齐齐向出声方向看去。
夏风涌动,葡叶摇晃,光影斑驳中,但见尸天清一袭朴素黑衣,笔直站在葡萄架之下,厚重刘海沉沉遮住上半张面容,留下半张蜡黄面孔,无半丝表情,就如一个从地底爬出的尸体,无半丝人气。
“小、小尸……你不是刚刚去了后院,怎么一转眼就、就……”陈大嫂两眼圆绷,扫着后院和此处的距离,一脸惊恐之色。
尸天清却是连看都不看陈大嫂一眼,只是倾身坐到了郝瑟身前,给郝瑟倒了一碗茶,轻声道:“阿瑟,喝口水。”
郝瑟两眼望天,一脸脑瘫痴呆相。
尸天清眉头一紧,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抓着郝瑟的手腕,用力将茶碗塞到了郝瑟手中:“阿瑟,喝茶……”
郝瑟仰首远眺,三白眼失焦,双手好似没骨头的面条,软软从茶碗边滑了下去。
尸天清捏着茶碗的蜡黄手指立时一紧,就听咔一声,那茶碗裂成碎片,茶水喷了一地。
旁边四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倒退一步。
“这是今天第三个茶碗了……”顾桑嫂在一旁心有余悸解说道。
王家媳妇、陈大嫂和梓儿齐齐又后退一步。
再看那边的尸天清和郝瑟二人。
郝瑟依旧是呆傻望天状,嘴角似乎还隐隐流下一丝莫名液体。
尸天清背对众人而坐,坐姿笔直的诡异,虽然完全看不清表情,可不知为何,顾桑嫂等人就是觉得在尸天清周身隐隐缠绕数股令人胆寒的气息,好似一根一根紧绷的琴弦,一触即断。
王家媳妇、陈大嫂和梓儿忽然就明白了顾桑嫂刚刚所说的“小尸更令人担忧”是什么意思了。
四人就这般胆战心惊看着眼前二人,流淌在四周的那种诡异寒意愈发浓烈,衬得整座院子死寂一片,仿若暴风雪前的天空,黑云涌境,阴沉压抑,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梓儿脸色发白,扑到了顾桑嫂怀中,王家媳妇和陈大嫂的面色也隐隐发青,更别提顾桑嫂,更是面色难看至极,就在四人就快撑不住之时,突然,一直呆呆傻傻静坐的郝瑟高叫一声,骤然蹦了起来。
“老子想起来了!”
这一嗓门可把大家吓得不轻,梓儿哇一声哭出来,顾桑嫂、王家媳妇和陈大嫂更是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可待定眼看去,众人更是一惊。
但见郝瑟直直站在葡架之下,一脚踏桌,双手叉腰,死鱼眼闪闪发亮,和适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阿瑟?”尸天清腾一下站起身,一脸惊喜道,“你病好了?”
“哈?病?”郝瑟皱眉看向尸天清,“尸兄,你说谁病了?”
“阿瑟已经病了好几个时辰了……”尸天清蹙眉道。
“老子不是病了,老子是在思考、思考!”郝瑟拍着大腿嚷嚷道。
“思……考……”尸天清顿了顿。
旁侧顾桑嫂等人更是一副要昏倒模样。
“郝哥哥明明是在发呆!”梓儿大叫道。
“老子那是放空大脑,让畅想的翅膀自由飞翔!”郝瑟一脸自豪道,“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子经过一番艰辛的思索,终于想起来了!”
“阿瑟……想起了什么?”尸天清怔怔问道。
郝瑟朝着尸天清嘿嘿一笑,转身就奔回自己的厢房,不多时,就举着一个卷轴奔回葡萄架之下,啪一下甩开。
那卷轴哗啦啦散开一地,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铺展在众人眼前——竟是之前秦宅寿宴的宴请宾客名单。
“小郝,你这是……”众人围上前,一脸好奇问道。
“哼哼,老子在听到那个文书生名字的时候,就一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当时未曾细想,如今想来,老子之前的确见过这个名字……”郝瑟一边说,一边趴在卷轴上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查找,突然,手指一停,指着一个名字大叫起来,“先人板板,果然有!”
众人围上前,看着郝瑟手指之处。
那里赫然写着的,正是“文千竹”三个字。
尸天清清冷目光在那名字上一顿,周身寒气骤升。
“哼哼,前一天还是秦宅的贵客,第二天就来骗老子的银子——”郝瑟戳着“文千竹”的名字,呲牙一笑,“文京墨,字:千竹——老子和你还真是有缘啊!”
*
秦宅后园池上凉亭之内,秦柏古双手插袖,面若僵枯老树皮,两眼半睁半闭,静静看着眼前展开的名单卷轴。
“秦老爷,这个文千竹,是不是就是聚义门的那个玉面狡狐?!他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
郝瑟双手撑桌,死鱼眼圆瞪,一脸急迫逼问秦柏古,嘴里的吐沫星子喷了秦老爷一脸。
秦柏古撩起松垮眼皮看了郝瑟一眼,慢条斯理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口水沫,慢声道:“秦某不知道。”
“秦老爷!做人要厚道!”郝瑟眯起死鱼眼。
秦柏古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秦某不认识什么玉面狡狐。”
“秦老爷!”郝瑟手掌拍桌,身形猛向前一窜,一把揪住了秦柏古的脖领,怒吼道:“你这是包庇诈骗犯!窝藏罪!起码三年以上七年以下!”
“不得对主人无礼!”
突然,就听一声沉喝,一道人影猝然从凉亭外冲入,手掌化爪,直直抓向郝瑟头顶——竟是之前那个秦宅的老家仆。
可掌风还未触及郝瑟发丝,就见劲风一闪,一笔黑衣瞬挡郝瑟身前,左臂横探架住老家扑鹰爪,右手快如闪电探掌而出,狠击老家仆胸口。
老家仆眸光一闪,脚下猝退,双掌前扣胸前,竟是也一把擒住了尸天清的手臂。
岂料尸天清竟是顺势以手为撑,一跃而起,左腿屈膝逆冲而上,膝骨狠狠击向老仆下巴。
老仆立时一惊,骤然松开尸天清手腕,身形后仰,险险避开。
而尸天清腾空身形却是倏然在半空一个高速飞旋,右腿甩踢而出,狠狠踹在了老仆腮帮之处。
老仆闷哼一声,翻滚趴地,吐出一口夹着牙齿的血水。
黑色衣袂翻飞落地,尸天清看着地上的老仆,冷声道:“不得对阿瑟无礼!”
这几招对战,迅如闪电,快若疾风,几乎是发生在瞬息之间,待郝瑟回神之时,只看清了尸天清最后凹造型撩狠话的帅气造型。
“嗯咳!”郝瑟眨了一下眼皮,强迫自己收回惊艳的表情,换做一派黑道大哥上门讨债的姿态,揪紧秦柏古的领子,“秦老爷,老子劝你还是识相一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你知道的都交待了!”
秦老爷望了一眼郝瑟,灰色眸子又移向郝瑟身后的尸天清。
夏风中,尸天清身姿笔直,黑色衣袂翻腾,厚重刘海下眸光如霜,就如两凝冰剑,刺得秦柏古瞳孔剧烈一缩。
“识时务为俊杰啊,秦老爷!”郝瑟呲牙凶目。
秦柏古枯皱面皮微微一动,松垮眼皮慢慢滑下,低声吐出六个字:“北城郊、归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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