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曹操突出重围回到营寨,为彰显此战乃己方大胜,他当即提升战绩卓越的猛士典韦为都尉,命其率领亲兵数百人,在自己的大帐左右负责警卫。然而此举虽能安抚曹军兵卒,却骗不了曹操自己。濮阳城西的夜袭,对曹军来说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若非典韦等壮士拼死突围,且天色已晚,否则今日胜负还难料。当然这样的话曹操只能自个儿心里想想,绝对不能说出口。须知此番曹操可是搜刮了鄄城最后一点存粮兴兵围攻濮阳,一旦战败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正当曹操将一干战将招入帐内打算商讨下一步该如何进攻濮阳城之时。襄贲校尉吕虔却领着一身着乞装的中年男子入账禀报道:“主公,此人自称濮阳田氏,说是有要事求见主公。”
吕虔话音刚落,跟在他身后的乞装男子忙不迭地就向曹操俯叩拜道:“小民田鹏见过曹公。”
“哦?濮阳田氏?”对于濮阳田氏的大名曹操还是有所耳闻的。田氏一门乃是兖州有名的巨富望族。再看眼前这男子虽一身乞装,但观其面相肥头硕耳,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故曹操虽对这个突然冒出的田鹏心生疑窦,面子上倒也态度和善地问道,“汝今日来找吾所为何事?”
“曹公明鉴,小民一门世居濮阳,以贩货为生。然自打吕布窃取濮阳之后,其部将终日在城中搜刮掳掠,无恶不作!对吾等商贾更是敲骨吸髓,稍有怠慢,便刀斧相向。长此以往,濮阳必如京师洛阳一般沦落为鬼城。”田鹏说到这里不禁眼眶一红,冲着曹操深深叩道:“田氏一门不堪坐以待毙,故遣小民冒死出城,恳请曹公解救濮阳百姓于水火!”
众曹将听田鹏说得如此声泪俱下当即一片哗然。而曹操更是起身下榻,亲自搀起田鹏问道,“田壮士请起。不知城内现下是何情形?”
“回曹公,城内百姓听闻曹公率大军前来解救濮阳,无不翘期盼贵军入城。”田鹏一抹眼泪,跟着从袖内掏出一块锦缎递给曹操道,“此乃吾族族长血书,恳请曹公一观。”
曹操接过田鹏手中的血书,暗自捏了捏现确实是上好的锦缎,再一看血书的内容倒也并不复杂,只说田氏愿做内应开城门迎曹军进濮阳。在看罢全文之后,曹操当即不动声色地将血书一合,回头对吕虔吩咐道:“子恪,汝先领田壮士下去歇息。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喏。”吕虔抱拳领命后,便领着田鹏离开了大帐。
而与此同时,曹操则将手中的血书交予在场的众曹将传阅。众将一看田氏派人前来竟是要给曹军做内应,无不欣喜若狂,跃跃欲试。却见陷陈都尉乐进头一个抱拳进言道:“主公,此乃天赐良机!有田氏做内应,吾等定可杀吕布个措手不及!”
曹操的同族兄弟夏侯渊亦捻须点头道,“吕布军今日新胜,眼下必持胜而骄心存懈怠。田氏这份血书来得正是时候。”
“是啊。主公,吾等这就同那田氏里应外合。”
“主公,出战吧!”
有了乐进与夏侯渊的起头,在场的曹将纷纷上前向曹操主动请缨。然而就在这一边倒的请战声中,司马于禁却向曹操进言道,“主公,这田鹏来得太过及时,恐怕有诈。莫不等戏军师来了之后,再做定夺?”
夏侯渊与乐进都是跟随曹操多年的老部下,对于他二人勇猛刚烈的性格曹操是再了解不过的了。而于禁虽是新附之人,但他在作战时所表现出的勇猛顽强以及沉着冷静的性格,同样深得曹操赏识。其实若说以曹操多疑的脾气完全不怀疑田鹏,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在一干曹将中于禁的进言其实最符合曹操所想。但问题是戏志才眼下尚未同夏侯惇率部赶到濮阳。而倘若田氏真的有心为曹军做内应,那此事拖得越久就越难成事。正如夏侯渊所言,今日濮阳城西的那一战是让吕布放松警惕的大好时机。
更何况现下曹操最怕的就是同吕布陷入无休止的攻城战之中。故他才会选择夜袭城西吕布军营以诱使吕布同其野战。当然白天那一战证明,就算是野战曹军也讨不得啥便宜。且经过这一战,吕布也不见得会再出城作战。一想到未来曹军尸堆濮阳城下的情景,曹操的头皮就一阵地麻。同时亦让田氏的邀请显得弥足珍贵。
总之利与弊,下属们都已分析到位了。至于信与不信,那还是得由曹操自己下决断才行。因此在袖手沉思了半晌后,曹操终于抬起头环视诸将下令道,“妙才、文谦、曼成,汝等随吾点兵夜袭濮阳!”
“喏!”夏侯渊、乐进、李典三人齐声领命。
但曹操目光最终却是定格在了于禁身上,却听他跟着下令道,“文则,汝率一部人马于城外接应。”
“喏。”于禁沉着地出列抱拳道。在许多人看来于禁被排斥于夜袭名单之外,是丧失了立功的大好机会。但于禁本人却并不在意。因为他深知曹操这是在放手一赌。赌赢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一旦赌输了,那在城外负责接应的人马就成了主公唯一可以仰仗的救命绳索。于禁为自己能担此大任而深感荣幸。
于禁的反应同样让曹操十分满意。当初王朗向曹操举荐于禁之时,称这个一个小小的都伯,有当大将军的才干。曹操一开始并不在意,但王朗的买面子,还是召见了于禁。经过一番交谈之后,曹操觉此人确实有些门道,便将其连升三级,被任命为了军司马。而今天于禁的表现更是让曹操庆幸自己这一次带来这样一员果敢沉着的良将随行,否则他还真找不出可以在外接应的人选。
既然安排好了后路,曹操便心安理得地开始同夏侯渊等人商讨具体作战事宜,之后又差人将田鹏招来与其敲定了夜袭的时间、暗号以及地点。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只等月黑风高夜,城门大开时。
曹操在等,陈宫也在等。夜半时分,陈宫照例独坐高楼,就着月光打棋谱。虽说今晚的月色并不明亮,但陈宫却并不在意。手下这局棋他已经反复下过不下二十遍,每一步都经过了无数次的算计与推演,就算他此刻闭着眼睛亦能下完整盘棋。陈宫相信计谋也同这棋局一样只要计算精准,那便无论怎么走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正如陈宫虽天天在此楼阁等候曹操入城,但他却从未担心过曹操会不来。因为他坚信依照自己的布局,以曹操的处境,以曹操的个性不可能不入局。
耳听着楼下传来三更棒响,一夜似乎又要过去。可就在这时陈宫手中的白子忽然蒙上了一层微弱的光晕。陈宫回头眺望,却见东门方向上火光冲天直将漆黑的夜空染做一团血红。不多时亦有一吕布军小卒上楼禀报道,“禀军师,曹操已过瓮城,并焚烧东门以誓绝不退回。”
陈宫收回目光一遍将手中的棋子搁在了本该属于它的位子上,一边则冷静地向小卒下令道,“传令下去,各军不得擅动。放田氏引曹操入郡府后,方可鸣鼓截杀。”
“喏!”小卒抱拳领命转身就要下楼,却被陈宫一把叫住。
“慢着。”陈宫捻起一枚黑子停滞了一下,跟着落子道,“曹操坐骑绝影通体赤黄。见骑黄马者一律射杀!”
言罢陈宫挥手示意小卒退下,而他自己则继续映着火光摆放棋子。真如此刻的曹操、田氏以及吕布均已就位到各自所属的位置。对陈宫来说布下濮阳之局最困难的地方,不在于骗取曹操上钩,也不在于如何扑杀曹操,而在于如何让田氏铤而走险前去与曹操勾结。没错,濮阳田氏乃是真心诚意地想要为曹操做内应。就算曹操为人再怎么多疑都不会看出濮阳田氏有任何的不妥。只不过田氏的一举一动在照着陈宫的预想进行而已。正如他手中的棋子,无论白子还是黑子,都逃不开这棋局。
眼瞅着棋局已入收官,明知曹操已成瓮中之鳖,明年的今日定是其忌日,陈宫的心情却并不似他的表情那般心如止水。要知道曹操是他所见过的最富魅力,最具才华之人。曾几何时陈宫真的坚信那个叫曹操的男人能结束这乱世,并诚心诚意辅佐于他。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曹操屠徐州、杀边让的一系列举动,让陈宫渐渐看出曹操想要对付的不光是割据各地的诸侯,还有盘踞大汉数百年的世家。
什么人敢公然与世家作对。陈宫能想到的只有曾经篡汉的王莽而已。然而王莽托古改制,最终导致天下大乱,大汉国祚也差点毁于一旦。因此在陈宫看来世家与大汉同生共存。没有了世家这王朝也将不复存在。而曹操既然选择挑战世家,那他的才华与魅力,在陈宫眼中就都变成了为祸天下的凶器。正因为如此陈宫才会毅然离开曹操,并痛下定决心要将其杀之而后快。但是杀了曹操之后,又有谁能结束这乱世?对于这个问题陈宫却找不到答案,也看不到未来。
如此矛盾的心情令陈宫无心赶赴前线观战。因为他生怕真要见到曹操本人,自己会心软放对方一马。所以陈宫只得枯坐于楼阁之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棋局。正如这天下间周而复始从未改变过的王朝体制。
且就在陈宫端坐高楼运筹帷幄之时,曹操亦带着夏侯渊等一干曹将进入了濮阳城。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故曹军在田氏门人的指引下一溜小跑着就直奔濮阳郡府。然正当曹操踌躇满志地打算下令冲击郡府之时,忽听四周金鼓齐鸣,四方火气,喊杀声如番江倒海。只见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街头巷尾,顷刻间就如潮水一般冒出了大批吕布军。见此情形,曹操不禁暗中叫苦,坏了,这次真抽到了支下下签!
不过还未等曹操下令众人后撤突围。却听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洪亮的大笑声。曹操下意识地一回头,只见火光映衬下鲜衣怒马的吕布拨马出阵,挥戟直指他面门得意道,“曹孟德,世人都说汝奸诈。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曹操一瞅吕布亲自出马不由在心中暗呼,有门。于是他也跟着拍马上前大笑道:“哈哈,彼此彼此。世人都道温侯乃天下第一猛将,却不想也是个打输了就耍诈之辈。”
“曹贼!休得狂言!本侯何曾输给过汝!”吕布挥戟怒道。
“温侯真是贵人多忘事。”曹操哈哈一笑,回头向跟在身后的典韦挥手道:“典都尉,汝来说说那日在濮阳城西生了何事。”
典韦听罢当即心领神会地拔出双戟,跨步上前冲着吕布挑衅道:“那日吾与壮士百人于濮阳城西直击吕阵,杀得这贼子落荒而逃!”
吕布被典韦如此一说,不禁当场语塞。不可否认,那天在城西确实是他下令全军撤退。虽说这是应军师定下的计谋而行事。可撤退就是撤退,以吕布的脾气,他是不会像个娘们似地同人多做解释。因此这会儿的他立马翻身下马,挥戟大喝道,“好!本侯今日就在此当着众弟兄的面,同汝好好战一场。看看究竟谁是天下第一!”
曹操见吕布为了公平起见连马都不骑就要与典韦单挑,连忙又向夏侯渊、乐进、李典等人打下眼色,示意他三人随时准备上前与典韦一起围战吕布,好给大部队突围提供可乘之机。
于是乎,不多时吕布带人同曹军混战的消息便传到陈宫的耳边。眼瞅着一场原本精心策划的伏击战,转瞬间就被自家主公闹成了一场街头混战,陈宫那双一向沉稳的手止不住抖了一下。白色的棋子就此落在棋盘上弹到了一边,仿佛昭示着这世上不仅有环环相扣的布局,同时还有一种被称为天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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