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之地,骠骑的新政策之下,原先那些大户隐藏的佃户,渐渐的藏不住了。
农学士,工学士或许只是在城镇周边,不会深入到乡野之中,毕竟乡野之中的不管是田亩还是水利,都零散稀疏,显然是在城镇周边更有效率一些,但是巡检不一样。
发生命案,或是偷窃贼盗反而更多在乡野。起初的时候范先也没在意,以为巡检这也算是好事,毕竟谁都希望有一个安平祥和的居住环境,不希望天天周边都是命案发生,所以最开始的时候,范先对于巡检是欢迎的,而很快的范先就对于巡检厌恶了起来,因为巡检到了乡野,不仅是查命案抓盗贼,也顺带的牵扯出了不少隐藏的户籍和田亩!
随后河东等地开始宣布生孩子有福利可以领,生男孩可领酒和羊,生女孩可领布和猪的福利出来之后,隐户就越发的藏不住了!
因为佃户没户口!
看着旁人都可以领,而他们因为没户口而没办法领取,这个时候佃户就不爽了……
佃户之所以愿意将自己的田亩寄卖给大户,其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自耕农的赋税负担太重了。
虽然国家赋税是三十税一,而很多豪强大户的租税是十税一,甚至有的是十之三四,但依旧有大批的自耕农愿意将自己的田亩假寄给大户,成为大户大姓的佃农。
不是佃农傻,而就像是后世米帝的廉租房,明明那么便宜……
这种佃农经济模式,从战国的时期就出现了,到了魏晋南北朝之时,佃农已经明确可以列入地主家籍,而作为列入地主家户籍的相应付出,就是佃农想要重新获得自由的时候,更加困难了,佃农必须经过放免和自赎等手续才可能脱离地主户籍。
在唐宋时代,封建政权已经默许了佃农的存在,甚至为了争取更多的口算,也将他们列入国家户籍之中,于是佃农和地主之间的依附关系逐渐松弛。佃农逐步取得一定的迁徙、佃田和退佃的自由。到明代,佃农制度已经成为了绝大多数农夫的选择,甚至形成了契约式佃农。
可以说,佃农的发展,伴随着华夏农耕社会的前进。
当斐潜在平阳开始屯田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斐潜在当时就可以称之为是平阳的大地主,所有那些屯田的民夫,近乎于是斐潜名下的佃农。
河东的大户大姓,也就自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怪异之处。至于斐潜允诺给那些农夫的所谓条件,大姓大户都不以为然,因为他们祖辈就都干过这类似的事情,他们祖辈当年还允诺要给所有的佃农都过上幸福的生活呢!
是大姓大户食言么?
不是那么简单。
大姓大户绝对不会明面上反悔的,而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佃户总是会遇到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有这个或是那个的困难,这个时候大户大姓就会伸出援助的手,借给佃户高利贷……
然后之前的合约,是不是就要修正一下了?
因此河东的,甚至是关中的大姓大户,都以为斐潜和他们是一样的,结果没想到斐潜竟然玩真的,这让他们怎么玩?
大抵就算是这些士族的心态了。
那有没有在这个过程当中进化的士族子弟呢?也不是没有,比如杜畿柳孚等人,但是杜畿柳孚等人会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就是这个家族还很小,亦或是这些人并不是家族的话事人。
杜氏如今还很小,要到唐朝才算是大姓,而且依旧无法和清河七姓相提并论。而柳孚这样的,就基本上在家族之中没有多少话语权,也同样没有多少利益的支配权,因此不管是杜畿还是柳孚,都不怎么会反对骠骑的新政。而已经成型的老士族体系,对于斐潜的新政,或是抵触,或是观望,或是拖延,或是阳奉阴违……
这种模式即便是到了后世,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
这就像是全国商超都是能骗就骗能坑就坑能卖烂货绝对不卖好东西,偏偏你个死胖子……
但是表面上能说什么?
学习,大家都要好好学习!
暗中则是商议好了,决不能让胖子再开出分店来!
这种情况,将持续到每一次的抉择,外部的竞争和内部的压力,或许会有新的变化,或许依旧沉沦。
范先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重新站起来大口吃肉大口喝血的机会。他完全不能理解骠骑所言的华夏新体制有什么好处,他只是知道他的利益因此而减少了,尤其是他原本可以获取的横财,如今尽数断绝。这让范先每每思起,便是心肝欲裂,越想越怒,越怒越是无法忍受。
其实如果范先就此收手,倒也不失一个富家翁,至少比一般的农夫要好不少,也算是家底不错的,但是毕竟横财来的习惯了,大手笔的花钱也习惯了,再想要回去,便怎样都是回不去了……
现在机会就来了。
更大更好更习惯的平台邀请,上不上,去不去?
有上帝视角,当然知道四九年国军待不得,可若是真就在四九年之时去问国军,又有几个能明天下之大势?
在范先心中,骠骑之处新法新律使得他日月侵削,举步维艰,而山东旧法旧约才是可以让他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之处!
河东,只能是河东人的河东!
所以想要祛除侵蚀了河东人权柄和利益的斐潜集团,山东曹军便是天然的盟友!
如今盟友有请,岂有不应之理?
……
……
忠诚是什么?
可以吃,还是可以喝?
但是嘴上挂了一个忠诚的名号,总是可以混一些吃喝。
腐儒如此,浪荡子也是同样如此。
太兴八年冬十二月。
虽然曹操已经进军函谷,但是对于河东一地的人来说,似乎还比较的遥远。很多人还是按照自己原本的习惯生活着,只是多了些谈资,就像是后世谈论在地球村另外一边发生的战斗,喟叹完了之后,依旧还是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对于大多数的百姓来说,斐潜和曹操之间的争斗,他们根本看不明白,也想不清,更不知道新制度和旧制度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区别,他们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碗里面的肉是不是多了一两块,过年过节能不能喝一碗薄酒。
河东整体上来说,还是相对平稳的。
之所以说是相对,因为如今陆陆续续的也有一些流民涌入了河东。
有战乱,必然有流民。
这些流民一方面使得河东之人有了一种紧张感,又多生了一些潜于内心的欢喜。原因很简单,就像是老舍在茶馆里面的描述一样,看到旁人卖儿卖女而自家虽说窘迫可毕竟可以坐下来喝一碗高碎,这幸福感不就是对比出来了么……
老实之人只会摇头感慨,而奸猾之人却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平常的时候,范先是不敢有什么举动的,因为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有律法森严,有巡检兵卒,可是现在,不就是机会么?
当年斐潜在关中清理浪荡子游侠,一部分人是改邪归正了,但是另外一部分人么……
范先就收留了这样的一些人。而且是在当年这些人最为艰难,境遇最为凄惨的时候收留的,于是这些人见到了范先,有谁不是竖起大拇指来称赞范先义薄云天?
手下弟兄多了,势力就大了,开销也就多了。
可范先依旧是豪爽,钱财如同流水一般,有谁但有些难处,便是二话不说掏出钱来,这种作风宛如活脱脱的一个汉代及时雨,更是获得了不小的声名,就连寻常人家都知道范先是个『好人』,见了范先都会客客气气的打个招呼。
当然众人私下里也会猜测,这个范先究竟是有怎样的家产,可以这么败家?
思来想去猜来猜去,大多数人也都没个准确消息,也就只是停留在口头上说说而已……
今日,范先又『败家』了。
他设下了酒宴,杀羊杀豚,大肆宴请,酒席从院子正厅往外,沿着回廊都快铺到了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只要愿意上前朝着范先说两句吉祥话,就可以去一旁的蒸饼之处拿两块杂粮饼子,而那些和范先有些交情的,便是可以登堂入室,进入院中喝酒吃肉。
正经请客,是要至少提前三天知会一下的,若是临到头了才说,那就不叫请客,叫做提溜。
不过,显然范先的这些手下并不怎么在乎是请客,还是提溜,反正只要是有酒肉可以吃喝,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天天提溜都成。
有些游侠浪荡子因为这一段时间都没酒肉吃,便是将自家厚衣裳都当了换钱使,穿着单衣还装强横,结果现在则是拍大腿,表示自己真是太后悔了,早知道范先会请客,怎么说也要再熬几天,那么自家的衣裳就可以晚一些去当,岂不是又可以多吃一段时间了?
浪荡子之中,也有些机灵的,见到了范先从门口迎客回来,便是嘿嘿笑着举着酒碗,直接就问道,『范郎君!可有什么事情要小的们去效劳的?』
搞这么大的阵势,不说清楚些,这酒肉吃下去也不安生……
『就是!范大郎就直说罢!就算是过刀山火海,眨一下眼就算我输!』
眨眼算输就算输,难不成这辈子谁没输过似的……
游侠浪荡子的忠诚?
为什么游侠浪荡子最喜欢吹嘘某个人的忠诚,亦或是将某个人的忠诚事迹广而告之呢?
范先也是笑着,并没有立刻说出宴请的原因,而是举着酒碗,先是敬了一轮,然后才站在了院中,环视一周,『诸位!诸位!』
『大伙儿都静静,范郎君要说话了!』
『王狗子闭嘴!都闭上!』
场面渐渐地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范先身上。
『诸位!』范先笑着,仰着脸,站在阳光之下,『我们身为河东之人,生于此,长于此,如今见河东有难,难道不应该献出我们的一份力么?』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在角落里面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应该!』
其余之人也像是才明白过来一样,纷纷附和着。
范先笑着,双手压了压,然后等声音又小下来之后,才说道:『如今周边战乱,流民纷纷,地方总归是有些不便,正是我等忠义之士效力的时候!我决定要散家财,安流民,为骠骑尽忠,为大汉天下和平安定,幸福祥和而努力!』
众人大眼瞪小眼。
场面一片寂静。
半响,才有人试探的问道,『这……范郎君,你说的……可是……可是真的?』
范先笑眯眯的,『千真万确!』
院内顿时轰然而乱!
有人在说这样好,也有人反对,一时之间几乎所有有人都在争论,都在争辩。
范先站在院中,带着笑,慢悠悠的喝着酒,然后目光慢慢的一个个的扫视过去……
……
……
对于盟友究竟是什么?
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
朱治认为的盟友,大概就是当你打野发育的时候抗线扛不住,当伱抗线的时候会溜去打野,当需要推进的时候回家买刀片,当你在骂他的时候他也在骂你……
盟友要是能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
那么为什么要有盟友呢?
因为盟友就是一种约定,相互同意暂时不吃对方血肉的约定。
只不过这种秩序,依旧是暂时的,也永远都是暂时的。
朱治根本不相信曹军,更不觉得曹仁让出江陵来是什么诚意,如果没有江东水军,那么曹仁还会有什么诚意?
『江东乃江东人之江东!』朱治冷笑着,『为江东计,江陵非取不可!若无江陵,江东便是被扼咽喉之处!』
是的,江陵位于江东上游区域,谁占领了江陵,谁就具备了地利,所以江东对于获取江陵的欲望是非常强的,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再往北发展,江东几乎都不愿意。
如果能够进攻襄阳,然后整军北上,进军许县,江东人或许还有一点兴趣走一走,但是如果说从两淮地区往上,绕过青徐之地,扑向冀州豫州连接处,这虽然明显是曹军的薄弱环节,可江东就是没兴趣去打。
『江北之地,多有战荒,十不存一,县乡无人……』朱治缓缓的在地图上用手划过,『主公之谋划向来是……嗯……颇为粗略……』
朱治不喜欢孙权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一直觉得孙权有些拍脑袋的谋略,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一点计划性和可行性都没有,还逼迫着手下人都要去做。
就像是这一次孙权拿出来的大战略,看起来确实是宏伟无比,以水军进川蜀,攻下成都,然后转进汉中,北上长安,另外一条路线则是趁曹军和斐军两败俱伤之下,便是走庐江两淮,青徐之地,绕过曹军重兵位置,直入许县,如此一来,不管是曹军还是斐军,在后方遇袭之下,都必然是大亏特亏,然后孙权大杀特杀,一举可定天下!
当朱治看到了这个孙权大战略之后,便是只剩下一声橘麻麦皮可以讲一讲。
是,趁着曹军和斐军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将两方都给收拾了,确实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结果,可问题是这理想的结果就真的会实现?
『两淮……呵呵……』朱治摇头,将桌案上的图舆推开,然后起身,背着手走了两圈,『某原本以为,主公历经大事之后,便可沉稳一些,如今看来……』
『这两淮之地,看似空虚,可轻取之,这倒是不假,但是取了之后呢?』朱治沉声说道,『两淮饥民如何安置?城乡多隳,耕田多芜,若治理重建,所费弥巨,若是置之不理,那么占了两淮之后又有甚得益?两淮如此,青徐又是要如何?此等种种,竟然无半点思量!』
『所需钱财是谁所出,所得所获又有谁得益?』朱治冷笑着说道,『若是主公仍是看不出这些,未能明晰此事,呵呵……』
朱治冷笑,并没有遮掩对于孙权的嘲讽,『此等之策,定然未经都督之手……』
朱然在一旁说道:『听闻都督……似乎病越发沉重了……』
『都督……』朱治沉默了许久,『都督是个好人……』
好人,不长命。
这并非是说好人就命不好,而是因为好人太容易短寿了……
『听闻说百医馆可治疗都督顽疾……』朱然说道,『是主公……心中有疑虑……』
朱治哼了一声,『换成你,你放心让都督去长安治病?亦或是让百医馆的人来江东给都督治病?』
朱然默然无语,半响之后说道,『那么黄公覆那边……』
『前线进之无力,如今武陵又乱,过不了多久就必然无力支撑,只能退兵!』朱治冷笑道,『到时候我们去了前线,再灰溜溜回来?还不如就在江陵之处待着,然后经营此处还能是我们朱家的一份功勋!而前线的事情么,呵呵……』
朱治笑声还没有落到地上,便是被一名兵卒惊慌的撞得粉碎,『报!都督来了!都督……大都督来了!』
『什么都督大都督的……』朱然不满的呵斥了半句,猛然明白过来,转头和朱治目光一对,都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惊色!
『他怎么来了?!』朱治一把推开传令兵,几步奔到了门外,往江面上眺望。
只见水面寥廓,一行舟船破浪而来。
正中一首楼船之上,一杆写了周氏的大纛竖立在楼船的顶端,正在迎风招展。
高亢的声音在楼船上响起,转眼之间传遍了整个江陵新寨,『大都督至!众将列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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