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大多数的人生病了,就是吃药。
但问题是吃药有相当大的局限性,一方面是吃的药是需要经过肠胃吸收的,肠胃吸收能力的大小,也就自然决定了药物的效用大小。
所以传统中医很注重治病先养胃,先以五谷精气补正,再来驱邪。这种理论的基础,自然是和当时社会发展,科技水平密切相关的,并且是超越了时代的高等理论,比起同时间头疼割头脚疼砍脚,痔疮犯了拿烧红的铁棍捅菊花的强了不知道多少。
可是现在问题就是,郭嘉水米不进,先不说能不能吃药的问题,光人体正气就无法保证供给和提升。当然,在传统医学里面的正气,也就是人体所需的营养物质和各种微量元素。
为了弥补这方面问题,大汉传统中医专研出了针灸学。
而西方医学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1656年开始给狗输液。到了19世纪,建立了安全输液的体系。
但是当下郭嘉重病的时候,却没有针灸医师,也没有输液装备。
这就麻烦了。
很麻烦。
郭嘉已经昏迷了三四天了。
中条山大营里面的医师跪拜在地,哆哆嗦嗦,『启禀……启禀将军……这药汤不进,小的也是没有办法啊……』
『那就在这里干看着么?!啊?!』吕常很是愤怒,但在愤怒之中,充满了无奈。
医师不能答,只是拜倒在地叩首。
就在此时,大帐内忽然传来了惊喜的叫喊声,『军师,军师醒了!』
吕常一愣,旋即大喜急急奔入大帐之内,『快!快给军师看看!』
郭嘉虚弱的咧了咧嘴,『某……大限至矣……』
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汉末三国,郭嘉作为曹操麾下的一流谋士,以其非凡的智慧和深远的战略眼光,为曹魏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天妒英才,病魔无情地侵蚀着他的身体,将他一步步推向了生命的尽头。
嗯,这当然是官方的说法,而实际上,黄赌毒才是最终导致郭嘉如今身体虚弱,一病不起的最大原因。
郭嘉嗜酒。
当然,喝酒大概率是因为郭嘉太聪明了,所以就很痛苦。大约是有一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苦痛,面对那些明显各方面的能力都不如自己的家伙,郭嘉他只能沉默。寒门也和普通的百姓差不多,没有多少话语权的。别以为穿了一条长袍,就可以代表自己是进入了统治阶层。
虽然郭嘉也试图寻找能施展才能的场所,比如最开始他投了袁绍。
但袁绍终究让郭嘉失望了。
后来郭嘉才看到了曹操……
他和曹操一样,都是察觉到了大汉上层的这些统治者的腐朽,糜烂,无能,最终会导致整个大汉的崩塌,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和曹操的精神是契合的。
在这个过程中,他痛苦,他也就本能的去寻求麻醉自己的方式,于是只能喝酒。
就像是后世人在短视频上寻求麻醉自己的短暂片刻一样。
快节奏的生活,或者说越来越快,越来越卷的生活压力,使得劳动者连坐下来思考,休息,恢复的时间都被剥削了,唯一能在最短时间内让自己感觉不是那么痛苦的方式,无疑就是随时打开随时都有,并且免费的,不需要思考,只需要看的,动动手指头就能滑动到下一个的短视频,让劳动者自己还觉得自己是可以掌控自己生活的……
啥?
看小说?
在整个社会还没有那么卷,压榨还不是很离谱的时候,小说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麻醉品。但是文字和图像先天上的区别,使得小说更适合比较慢一点的节奏和生活,以及比较愿意思考的那一部分群体。
毕竟小说的文字要经过大脑的再加工,会累,不够爽,而视频不需要思考,而且爽。
很显然,不管是在大汉,还是在后世资本世界当中,大地主和资本家都不太喜欢民众去思考。
若是民众想得太多,知道了太多,他们就会怕。
起初,他们盯着郭嘉,就像是看到了一条会思考的狗,便欣喜的大叫着,嘿!看啊,这条狗好聪明!它会做好多事情!
可是,等他们发现这条狗不仅是会思考,还要站起来说人话的时候,他们就嗷嗷大叫着妖怪,然后跑开了,远远的丢来了石头和粪便。
他们没人愿意听郭嘉说话,所以郭嘉只能喝酒。
一般的饮酒问题并不大,但是嗜酒就出问题了。大量的酒精需要肝脏解毒,再加上汉代酒水的度数不高,无法让被酒精侵蚀的郭嘉体会到麻木的快感,于是郭嘉又开始磕五石散。
所以按照传统中医理论来说,郭嘉是肝木受损,血气失调,内腑失衡。
之前郭嘉在长安百医馆之时,就是重点在这方面上治疗调理的,奈何郭嘉又回到了山东,治疗就自然中断了……
戒烟复吸的人抽得更凶,戒酒磕药也是如此,郭嘉重新喝上酒之后,就比原来喝得还要更多。
而这些毒素的最终承受者,依旧是郭嘉自己。
军帐之中,冰冷,囧逼,潮湿,带着一股永远都不知道源头在哪里,也永远都清除不干净的混合臭味。
就像是死亡的味道。
郭嘉终于是感觉到了安静,即便是在军帐之外,军营之中纷纷扰扰,人喊马嘶,可是他心中很是平静,似乎尘世之间的喧嚣正在渐渐的离开他,不再困扰和纠缠。
他的脸色苍白,眼中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但那份从容和淡定,依然如旧。
『军师!』
吕常吞了一口唾沫。
他见过太多的死亡,所以他清楚死神到来的时候,人会有怎样的状态。
现在,他在郭嘉身上,再一次的看见了这个状态。
医师正在给郭嘉诊脉,换了一只手,又换了另外一只手。随着诊脉的时间拖长,医师脸色也越来越差,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的滚滚滴落。
『有劳了,你出去罢。』郭嘉对着医师笑道,『不用开药了……来,扶我起来。』
后半句,是郭嘉对着贴身的侍从说的。
郭嘉的声音沙哑,缓慢,说每个字似乎都很吃力。可是他依旧很是情绪平稳的说着,并没有表现出临终的恐惧,亦或是伤感。
医师跪拜在地,失声痛哭,流着泪给郭嘉磕了一个头,然后就缩着脖子,退了出去。
郭嘉当下药石无效,作为医师他又不能说不开药,可是开了药之后若是郭嘉死了,那么……
他这条命,是郭嘉给的。
『不必为难他,他也尽力了。』郭嘉说道。
侍从上来,将瘦弱的郭嘉身躯扶起,给他在腰后垫了些软枕,眼神之中充满了悲哀,不舍与忧虑。
郭嘉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中透露出一种超脱和释然,虚虚捧着侍从递上的水,喝了两口之后便是摇摇头,让侍从端走。
『大营如何?』郭嘉问道。
吕常连忙将中山营地内的情况大体叙述了一遍。
在司马懿袭击之后,吕常按照郭嘉的吩咐,一方面谨慎守营,另外一方面联络南北,将骠骑军渗透中条山的消息通报出去,让各方提高警惕,加强戒备。
营地之内损失不算小,但是也不算大。
倒是潼关营地因为潼关守军的反扑,在潼关下城的前进基地被焚烧了,还有浮桥也被损坏,现在正在抢修和重建。
郭嘉一一听着,略感欣慰的同时,也在心头浮现出了一些疑惑。
他病倒了,无法事事,但是中条山大营并没有因此就立刻崩塌……
郭嘉微微笑了笑。
自己确实很重要,但是自己也没有那么重要。
想通了这一点,让郭嘉心情放松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或许每个人在临终之前,或多或少的都有一些第六感。
有的人会想要吃一份什么汤粥,或是什么饭食。
也有的人只是想要到院子里面走一走,坐一坐。
当然,更多的人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使得他们根本感觉不到有其他的什么念头……
郭嘉伸出手,想要用力握个拳头,但是他感觉自己的躯干和四肢,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连端一碗汤水都似乎疲乏无力,更不用说做出消耗力量的举动来。
这种无力感,似乎让他瞬间回到了幼儿时期一般,一样的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和四肢,一样的对于某些事情无能为力。
生命就像是一个轮回,萌芽,成长,衰败,死亡。
王朝也像是如此。
吕常的汇报之声,似乎距离很遥远,就像是他和吕常之间,隔着一道很高的围墙,声音即便是透过来,也被削弱了许多。
郭嘉走神了,他看着大帐之中的支撑柱,忽然发现在支撑柱子上有两三只小小的蚂蚁,正在沿着柱子往上爬。
柱子之上没有什么食物,它们走错路了……
这是郭嘉的头一个反应。
但是下一个反应就是,谁又能保证他们的路是走对了?
骠骑的路呢?
郭嘉看着蚂蚁,看着那些蚂蚁沿着坑坑洼洼的木柱子表面攀爬。
那些木柱表面的每一道皱着,皴裂,对于蚂蚁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可是即便是等它们爬上去了,又是如何?
付出了众多的努力之后,它们又会想什么?
是怨恨,还是后悔?
郭嘉忽然发现,在这个大帐之中有很多东西他之前从未认真观察过。
木柱子上的蚂蚁就不提了,在大帐梁上的一角,还有一个蜘蛛网。蜘蛛网上似乎沾了两三只的飞蛾。木柱上插着的火把将上方的横梁熏得黝黑……
他已经多久没有去认真观察过四周,没有去感受这些细微的变化了?
在他没有病倒的每一天,都是充斥着无数的事情。总是有批复不完的行文,总是有让他无法安心休息的突发事件,总是有,一直都是如此。
他也曾经以为,这是他的责任,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现在看来,结果并非如此。即便是没了他的主持,中条山大营依旧运作,潼关大营也在运行如常。
那么这个大汉天下呢?
他以为自己对于当下的天下很重要,实际上呢?
『军师……军师……』吕常呼唤着,将郭嘉发散且有些混乱的思绪重新拉扯回来,『军师,我们现在,现在要怎么办?』
郭嘉虚弱的咧了咧嘴。
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现在问我说要怎么办?但他并不害怕死亡,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生命已经充分燃烧,光芒四射。他的名字会留在大汉青史里,将来会有人记得他,会说起他。
只可惜……
这一生,没有去爬最高的山,去观最大的海,没有去看最广阔的大漠,没能去畅舟最蜿蜒的河流……
郭嘉忽然意识到,他这一生,直至死亡到来之时,他还有这么多想要做的但是一直都没有去做的事情。
在之前,郭嘉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原来,生命当中不仅仅只有酒才会醉人,不仅仅只有性才会兴奋,也不仅仅只有五石散才会让人心情愉悦。
郭嘉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李儒在生命最后的时光,是一路向西而去了……
因为那一段时间,是李儒作为自己,作为人的最后一段时光。
是一个有血有肉,能笑能喝酒的人,而不是一条狗,或是一头牛,又或是一匹马。
人,生而为人,是何等幸运之事?
几亿分之一的概率,十月怀胎的痛苦,十几年抚养长大的艰辛。
为何要当狗?
或是甘心为牛马?
『军师,军师?』吕常敦促着,带着些许的慌乱,『我,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军师?』
郭嘉缓缓的看过去,咳嗽了几声,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动,他尽力压了压。
喘息几声之后,郭嘉吩咐道,『取笔墨来……』
『快!快取笔墨来!』
随着郭嘉开口说话,似乎大帐之内的人都轻快了几分,但是很快又意识到,这恐怕就是郭嘉的遗言了。或是遗书。但很遗憾,笔墨来了,郭嘉的手却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成字。
吕常上前接过笔,『军师你说,我写。』
郭嘉他要笔墨,不是为了写什么分家产的遗书,而是为了整理清楚曹操后续的战略方向问题。
或许是生死当头,一场战争的胜负对于郭嘉来说已经不再是最为重要的问题,这也使得他最终可以脱离了这一场战争的局限,跳出了这个战场去思考整个的大战略,大方向。
『骠骑,类秦也。』
这是郭嘉说出的第一句话。
山东之人,很早就在说斐潜像前秦,为虎狼之师。这『虎狼之师』四字里面不仅有对于斐潜的贬低,表示自己文化胜利的清高,同时也表达出了对于『虎狼』的恐惧,无法与其『沟通』的无奈。
但是这个类秦的说法,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口头上说说,而现在郭嘉在临终之前又特意强调了一次,是为了说明什么?
还没等吕常琢磨明白,郭嘉便是缓缓的说了第二句话。
『胜败,不在于外,而在于内也。』
『嗯?』吕常一愣,手上没有停,但心中却是翻滚起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说当下钱粮的问题?亦或是在说兵卒。而且这个『胜败』,究竟是谁胜谁败?如果说『胜败』只是所谓内因起作用,那么外因的作用又在何处?亦或是……
『天……』
郭嘉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咳嗽起来。
那股之前被郭嘉压下去的腥臭,顽强的涌动上来,然后堵住了他的喉咙和气管。
郭嘉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似乎要在下一刻的咳嗽声当中迸裂。
『医师!医师!!』
吕常大喊起来。
帐篷之内顿时一阵慌乱的骚动。
在帐篷之外没走远的医师连忙又是奔进了帐篷之中,好一阵的按摩和疏导,才使得堵在郭嘉喉咙的那块血痰最终咳了出来,随之也喷吐出了大量的血块,腥臭无比。
郭嘉尽力呼吸着,宛如破旧的风箱,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躯,软软的躺倒在床榻上。
『军师,军师你还没说完啊……』吕常忍不住流下泪来,『军师,你说什么,天什么啊?是天下什么?』
郭嘉喘息着。
天下……
天下,他已经顾不上了。
郭嘉转过头,看向了已经哭成泪人的贴身侍从。
侍从会意,连忙上前,跪在郭嘉床榻前。
『家……院……树下……酒……』郭嘉喘息着,艰难的说着,每说一个字,都有些血沫流出来,『战后……送……骠骑……他……赢了……』
侍从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的在点头,然后深深叩首。
郭嘉转过目光,望着帐篷外的天空,脸颊微微动了动,似乎回忆起了他自己一生的起伏跌宕。
他的生命如同流星一般,划过汉末乱世的天空,短暂而耀眼。
现在,流星最终落下。
就像是司马懿袭击大营之时射出那道光,落在了中条山。
落下,消散。
周围的人看着这位曾经智计百出的谋士,如今却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心中无不感到悲痛莫名,但他们也知道,郭嘉的生命即将结束,他们无能为力。
郭嘉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声音幽幽,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在不舍。
这是他最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声音。
他的路,到此为止。
太兴九年,夏。
郭嘉郭奉孝,疾笃中条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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